朝阳初升,金辉漫洒于河州城垣。这座踞于吐蕃腹地的雄镇,砖石斑驳处犹可见往昔烽烟。
街衢间人声鼎沸,牧民驱赶牦牛踏过青石板,商贾负驮筐穿梭巷陌,叫卖声与笑语在晨风中交叠如织。城郊草甸之上,木征部落的牛皮营帐错落如星,旌旗猎猎。
木征首领方自府衙踏出,眉间犹凝着未散的思虑。
阶前石狮犹沾露水,唃厮啰政权的使节队伍已经远去。
那钦使身披氆氇织就的锦袍,八宝吉祥纹样以金丝勾勒,日光流转间似有佛光隐现。腰间革带嵌满绿松与珊瑚,颗颗宝石浑圆如月,映得周遭侍卫甲胄皆黯然失色。其头戴毡帽高耸入云,檐边缀着雪山白羽,行止间簌簌颤动,恍若神鹰振翅。
十余玄甲护卫列于其后,镔铁长枪斜指苍穹,刃尖寒芒割裂晨雾。步履踏地如雷,竟无一人喘息错节。另有侍从牵骏马数匹,鞍毯绣云纹如霞,马鬃间缀银铃,铃声与甲叶摩擦声交织成奇异的韵律。
\"首领,唃厮啰王令您三日内缴足税款......\"随侍的译官压低声音,木征却似充耳不闻,只望着使节远去的方向。那人影渐融于地平线,唯余旌旗赤色如血,在风中翻卷不息。
河州城外,雪山巍峨如狱。
木征忽觉脊背生寒,指尖无意识抚过腰间佩刀。那刀鞘缠金丝,嵌红玛瑙,是三年前大败党项部时所得。刀身从未染血,只因木征深信着中原一句古话,上兵伐谋。
街角馕饼摊的香气飘来,孩童追逐着牧羊犬嬉闹。木征回首望向城中的烟火气,忽觉这片刻安宁似随时可能破灭的镜花水月。
河州土地肥沃,兼有茶马互市的繁荣,那唃厮啰王以赞普后裔自居,近年频频征调河州兵甲钱粮。河州本就做着抵挡宋廷和西夏的要冲,互市的税率提无可提,粮也早征到了十年以后,每念及此,木征只觉得愁云满布。
城垣阴影处,几名裹着褐袍的僧侣低诵经文缓步而行。木征记得幼时,阿爷曾指着雪山说:\"那山顶的经幡保佑着我们的部落绵延不倒。\"此刻山巅经幡猎猎,听在木征耳中却似在抱怨。
木征转身踏入府衙,靴底碾过青砖上的露珠。案头摆着新煮的酥油茶,热气袅袅升腾。他斟茶的手微微发颤,忽听檐角铜铃急响——那是唃厮啰使节方才经过的街道方向。
\"报!城西有流民闹事,约么百人!\"
木征霍然起身,茶盏倾翻在地。滚烫的酥油茶在砖面上蜿蜒成河,却浇不灭他心头的怒火。
连披风都来不及系牢,木征便带着侍卫队策马疾驰向西城门。
未到城门口,嘈杂声便如沸水般扑面而来——孩童嘶哑的哭嚎裹挟着断木撞击城门的闷响,愤怒的吼声此起彼伏。
木征勒住缰绳时,马蹄正踏过一片泥泞的污水洼,飞溅的泥浆沾湿了侍卫们的衣角。
抬眼望去,西门外乌泱泱的人群堵住了去路:那些流民衣衫褴褛,补丁摞补丁的麻布下露出青紫的淤痕,枯瘦的手掌紧攥着用断枝、锈锄头甚至半截门板拼凑的\"武器\"。
一个颧骨凸起的壮汉高举着沾满泥垢的木棍,额角的青筋随怒吼鼓动,\"木征!你收了我们的粮,使我们没有种子,今天不给我们活路,就一起死在这儿!\"
话音未落,人群里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嚎哭,几个老妇人瘫坐在城门石阶上,怀里抱着饿得奄奄一息的婴孩。
木征强压下喉头翻涌的焦灼,正要抬手示意侍卫们退后,忽见一抹黑影从人群缝隙中窜出——是块带着青苔的碎石,裹挟着风声呼啸着砸向他的面门。
侍卫长反应迅捷,盾牌重重磕在石头上,迸溅的火星惊得马匹嘶鸣倒退。木征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他看清了那投掷石块的男人:眼眶凹陷,右臂的伤口正渗出脓血,褴褛的裤脚还沾着昨日暴雨的泥渍。此刻那人正被身后的流民推着踉跄向前,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枯叶。
局势在顷刻间失控。
流民们挥舞着破农具冲撞城门,侍卫们的刀鞘碰撞声与呵斥声在人群中炸开。只见一个衣衫破碎的少女被推搡着跌向刀锋,木征赶紧挥剑格开侍卫的刀——金属相击的锐响中,少女堪堪保住了性命,但脸上还是多了一道划痕,鲜血潺潺往下流。
人群愈发躁动,有流民将燃烧的草垛推向城门,火星在风中噼啪作响,焦糊味混着汗酸与腐草的气息弥漫开来,仿佛连空气都成了随时引爆的火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