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底的清晨总是沉着不少冷雾。
天光还未刺破雾气时,李语秋像往常一样伸手去摸枕边,触到的却是空荡荡的竹席。
她眯着眼坐起身,望见窗棂上投着个略显佝偻的影子——夷半刻正蹲在檐下编竹筐,晨露沾湿了他花白的鬓角,竹刀刮过竹篾的声音像鸟叫般清脆。
“这筐编得歪了,该换根老竹了。”李语秋披衣起身,从墙角抽出根青竹递给丈夫。
三十年前他们初到崖底时,这里还是片寸草不生的荒原,如今房前屋后已种满他们亲手栽的槐树,连院墙都是拿竹篾编的。
夷半刻接竹时,手指不经意擦过妻子手背,他想起年轻时他们每次触碰都会触电般弹开的场景,如今早已习惯了这粗糙掌纹的温热。
灶膛里柴火噼啪作响,李语秋往铁锅里添了把晒干的野菊,那野菊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在热气的蒸腾中弥漫开来。
三十年来他们早将崖底物产摸得透透的,什么时节采什么草药,哪里能找到最鲜的野菌。
夷半刻蹲在井边洗菜,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竹刀刮削的脆响,回头便见妻子正将新竹劈成细丝,编着要给女儿做的蝈蝈笼。
“上个月从汴京来的商队手里换了些胭脂,你真不打算试试?”夷半刻擦着刚摘的黄瓜,突然开口。
崖底与外界并非完全隔绝,时不时有些商队路过谷口,偶尔还会来他们这里讨口水喝。李语秋手下不停,竹丝在她指间翻飞:“要那劳什子作甚?这谷底的雾气,哪能容得下脸上的脂粉。”
正午日头晒得人发困,老槐树投下的荫凉里,竹床吱呀轻晃。
李语秋枕着夷半刻的腿小憩,听见他哼着年轻时教她的歌谣,调子早变了,倒添了几分苍凉。
恍惚间她又看见三十年前那个雨夜,青年夷半刻与他一同在崖底躲雨,烤着火,吃着驼肉,那时他脊背挺直如松,而今已弯成老竹的弧度,她腰间的挂的也不再是弯刀,而是一串晒干的野花,散发着淡淡的药香。
暮色初临时分最是热闹。他们的女儿小满蹦蹦跳跳地从崖边的田地跑回来,怀里抱着新摘的野莓。夷半刻为她绑好秋千绳,李语秋则从灶房端出冒着热气的槐花糕。
小满闹着要听故事,夷半刻便讲起他们初到崖底时,如何用三根竹竿搭起第一间小屋,房顶漏雨时两人挤在灶台边烤火,如何用手中弯刀,换了商队的半袋麦种。李语秋笑着补上后半句:“那时你编的竹筐歪得连鸡蛋都装不住。”
夜风拂过时,夷半刻在房前发呆,三十年前他们亲手栽的槐树已成林,风过时簌簌作响,恍如当年幻境初成时听见的仙乐。
李语秋自房中走出,握住了夷半刻的手,他掌心布满茧子,却比年轻时更暖:“这崖底湿气重,再不回去,你的风湿可是要加重了。”
惊心动魄的江湖风雨,都化成了灶台上并排摆着的两只豁口粗陶碗,盛着永远喝不完的槐花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