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过那片令人心悸的石雕区域,向着雨林更深处进发。脚下的路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盘根错节的巨大板根、湿滑泥泞的地面,以及无处不在、缠绕如网的藤蔓和蕨类植物。
参天巨木遮天蔽日,浓密的树冠将本就阴沉的天光几乎完全隔绝在外,只有极少数顽强透下的光束。
予恩走在队伍偏后的位置,张祁灵几乎与他并肩。雨林的闷热让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呼吸也有些沉重。跟上步伐,但身体确实感到了明显的疲惫和不适。
张祁灵的步速不快,却异常稳定,他像一把无声的刀,偶尔在予恩需要避开障碍或脚下不稳时,会不动声色地伸手挡开一根垂落的藤蔓,或是用刀鞘轻轻托一下他的手臂。
予恩能感觉到他无声的关照,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
天色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沉下来。头顶茂密的树冠缝隙里,最后一点灰白的天光也消失了,林间的光线迅速减弱,周围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影影绰绰。
胖子扶着膝盖大喘气,汗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
吴携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泥水,抬头望了望几乎完全漆黑的头顶,又环顾四周越来越难以辨认的环境。
“天黑了,不能再走了。找个稍微干燥点、视野好点的地方休息一晚先。”他也累得够呛,声音带着沙哑。
番子没说话,但眼神也同意了。阿柠和阿久、阿渊三人更是直接靠着一棵树干坐了下来,显然体力已经透支。
众人看了看前面就合适可以。
空地不大,但相对平整,头顶有浓密的树冠遮挡,四周有粗壮的板根作为天然屏障,地面虽然依旧潮湿,但比泥泞的小径好了不少。
拖着疲惫的身躯挪到那块空地。吴携和胖子立刻开始从背包里翻找帐篷和防水布。
番子则阴沉着脸,拿着砍刀在空地周围仔细地清理着过于靠近的藤蔓和杂草,开辟出一个简单的警戒圈。阿柠三个强打精神帮忙整理地面。
予恩靠着冰凉潮湿的板根坐下,重重地呼出一口气,闭上眼睛,缓解驱散身体的疲惫感,他能感觉到张祁灵就在几步之外,沉默地站在空地边缘,面朝幽暗的雨林深处,静静守护着这片临时营地。
雨林深处各种细微的、令人不安的声响被放大——树叶在渐起的风中摩擦的沙沙声,远处不知名生物的窸窣,还有…营地中央胖子指挥搭帐篷的粗嗓门和吴携偶尔的回应。
*‘他们这是愧疚了?’予恩闭着眼,心底掠过一丝冰冷又尖锐的嘲讽。*‘到今天这步,有什么好愧疚的?你们就该像以前一样,冷漠、猜忌、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一股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苦涩在他喉咙深处翻涌。*‘我也只能是现在这样了…回不去了。’*
他猛地睁开眼,视线有些模糊地落在自己摊开的手掌上。掌心纹路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模糊不清。这双手…沾过血了。冰冷的、温热的…生命的粘稠触感仿佛还残留在指尖。他下意识地蜷缩起手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我们都是一样的了,手上都不干净。所以…结果只能是不死不休。’*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细密的雨丝,投向营地中晃动的人影——忙着固定防水布的胖子,阴沉着脸擦拭砍刀的攀子,低声交谈的吴携和阿柠,站在不远处的张祁灵。
*‘变了又怎么样?谁都不能回头…也…回不了头了。’*
几滴冰凉的水珠毫无征兆地砸在他的脸颊上。下雨了。
雨点迅速变得密集,打在巨大的树叶上发出噼啪的脆响。
予恩立刻起身,快速拎起自己的背包,目光在营地中扫视一圈,最终选择了一个树冠格外浓密、雨水暂时难以穿透的角落。他走过去,刚放下包,忽然想到什么。
虫子。雨林的夜晚,潮湿会催生出无数嗜血的蚊虫。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那些虫子似乎很少主动靠近他叮咬,但他还是下意识地集中精神,探向自己的意识空间。
那里像一个无形的仓库,堆放着各种零碎。很快,一小瓶棕色的药液出现在他手中。他拧开盖子,倒出一些粘稠的液体,仔细涂抹在手腕、脖颈和衣服下摆等容易被叮咬的地方。一股淡淡的、带着苦味的药草气息散开。
“哎?小予恩!”胖子刚和吴携合力把一块防水布固定在板根上,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一眼瞥见予恩的动作和他手里的小瓶。胖子脸上立刻堆起笑容,顶着雨凑了过来,“手里拿的什么好东西?闻着挺提神啊!”他小眼睛里闪着光,显然对任何“装备”都充满好奇。
予恩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声音没什么起伏。“驱虫药。”
“驱虫药?!”胖子眼睛更亮了,像是发现了宝藏,他夸张地拍了拍自己的胳膊,“胖爷我正需要这个!这鬼地方蚊子都能咬死牛!你这药…效果咋样?我看你好像不怎么招蚊子?”他凑近些,带着点期待,“能不能…给胖爷我也抹点儿?”
予恩没说话,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直接把手里的小瓶子递了过去。
“嘿!够意思!”胖子喜出望外,一把接过瓶子,如获至宝,“谢了啊小予恩!”他转身就冲向吴携,“天真!快!好东西!小予恩给的驱虫神药!赶紧抹上!”他不由分说地倒出药液就往吴携胳膊上抹。
吴携被他弄得有点无奈,但也知道是好意,没拒绝,只是低声提醒他省着点用。胖子一边给吴携抹,一边自己也在脖子手腕上蹭了不少,嘴里还念叨。
“小哥就不用啦,他老人家自带‘宝血光环’,百虫不侵!”
予恩看着胖子拿着他的药瓶忙活,没说什么。他的目光掠过一旁也在整理背包、显得有些狼狈的阿久和阿柠、阿渊。
两人显然也听到了“驱虫药”,阿久脸上露出渴望又不好意思开口的神情。予恩沉默了一下,意识空间中又“掏”出一瓶一模一样的棕色药瓶,走到阿久和阿柠面前,直接递了过去。
“拿着。”他的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阿久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感激的笑容:“谢…谢谢予恩小领队!”阿柠也赶紧接过,诚恳地道谢“谢谢!”
两人立刻如法炮制地涂抹起来。
胖子给自己和吴携抹完,心满意足地拿着还剩小半瓶的药液,目光扫到还在另一边阴沉着脸、用布擦拭砍刀的番子。胖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本着“队伍和谐”的想法,拿着瓶子走了过去,脸上挤出笑。
“番子,你要不要也来点?小予恩给的驱虫药,挺管用的样子。”
番子擦拭刀身的动作猛地一顿。他缓缓抬起头,他没有看胖子递过来的药瓶,而是将眼神直直射向角落里的予恩,嘴角勾起一个极其讽刺的弧度,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声,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呵,驱虫药?金贵身子就是不一样,连蚊子都得躲着走。我们这些粗人皮糙肉厚的,可消受不起。省省吧,到时候可别落个不是!”
“番子!你他妈吃错药了?!”胖子第一个炸了,脸上的横肉都气得抖了抖,他一把收回药瓶,指着番子的鼻子就骂,“人小予恩好心好意,你他妈属疯狗的逮谁咬谁?胖爷我就不该多这个嘴问你!真他妈晦气!”
他后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道番子这死脑筋这么拧巴,打死他也不会过来碰这个钉子。
吴携也沉下脸,几步跨过来,挡在予恩和番子的视线中间,语气是少有的严厉。
“番子!够了!予恩没招你惹你!你说话注意点!”他眼神带着警告和明显的不满,“这一路上,予恩要是真想对我们动手,或者像你说的那样‘落个什么不是’,我们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你还站在这儿说风凉话?”
张祁灵原本面朝雨林的身影,在番子话音落下的瞬间,无声地转了过来。他没有立刻动作,但那双沉静的眼眸已经锁定了番子,里面没有怒火,只有一种深潭寒冰般的冷意。他按在刀柄上的指节微微收紧。
予恩靠在湿冷的树根上,雨水顺着浓密的枝叶缝隙滴落,打湿了他的额发。番子那充满恶意和侮辱的话语,扎进了他本就紧绷的神经。
他没想到,这个番子,竟然和吴三行一样,死死咬住他不放,一股压抑了许久的、混杂着被冤屈的愤怒和长久以来积累的戾气,猛地从心底窜起!
他倏地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血色,只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冰冷的、几乎要噬人的火焰。他盯着番子,嘴角也勾起一个弧度,那笑容比番子的更冷,更尖锐,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毒。
“呵,我金贵?我再金贵,也比不上你番子忠心耿耿给吴三行当狗来得体面!怎么,吴三行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这么死心塌地?连他让你当炮灰、踩着你往上爬的时候,你也觉得他把你当人看了?还是说…你这条狗当得太久,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只记得摇尾巴讨主子欢心?”
番子的眼睛瞬间瞪得血红!额头上青筋暴起,像一条条扭曲的蚯蚓!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所有的阴鸷都被狂怒取代!“小畜生!你找死——!”他猛地甩开手中擦拭的布,另一只手已经握紧了砍刀刀柄,身体像炮弹一样就要朝予恩冲过去!
“番子!住手!”胖子反应极快,庞大的身躯猛地横在番子面前,张开双臂死死拦住他,用尽全力把他往后推,“你他妈疯了?!给老子冷静点!”
“滚开!”番子狂怒地挣扎,力气大得惊人,胖子被他撞得一个趔趄。
“番子!”吴携也冲上前,声音拔高到近乎破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怒意和威慑力,“你再动一下试试!予恩说得有错吗?!你摸着良心问问你自己!他要是真想动手,刚才我们几个倒在地上任人宰割的时候,你、我、胖子、阿柠阿久,有一个算一个早没了,你还有命在这里耍横?!”吴携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指着予恩,“他要是动手,我们跟你,早他妈死了!”
营地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番子粗重的喘息、胖子阻拦的低吼、吴携愤怒的余音,以及越来越密的雨声。阿久和阿柠紧紧靠在一起,不出声。
张祁灵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予恩身前一步的位置,将他完全挡在身后。他没有看狂怒的番子,只是微微侧着头,冰冷的雨丝落在他冷峻的侧脸上,汇聚成水珠滴落。
予恩站在张祁灵身后,胸膛剧烈起伏着,刚才那番恶毒的话语抽空了他不少力气,但眼中的戾气未消,像两点幽暗的鬼火在苍白的脸上燃烧。他死死盯着被胖子拦住、状若疯狂的番子,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依旧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