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连绵下了三天,城外的临时指挥部里,苏志远盯着作战地图上不断后撤的红色标记,太阳穴突突直跳。
桌上的电报堆了厚厚一摞,最上面那张还带着通讯兵手上的汗渍——\"奉贤失守,全线溃退\"。
\"局座,会议要开始了。\"副官站在门口,声音压得很低。
苏志远整了整军装领口,手指在金色将星上停留了一瞬。十几年前,他何曾想过会有今日。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七八个高级军官围坐在长桌旁,每个人的脸上都刻着同样的疲惫与绝望。
坐在首位的陈司令掐灭烟头,声音嘶哑:\"刚接到上峰命令,三日内全部撤往台湾。\"
桌边响起几声压抑的叹息。苏志远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志远,你的部队负责掩护司令部撤退。\"陈司令的目光扫过来,\"家属可以随最后一批船走,明晚六点,下关码头。\"
散会后,苏志远站在走廊窗前,雨水顺着玻璃蜿蜒而下,模糊了外面的世界。他想起那个雨夜,他狠心赶走女婿的那一天。
如今,他必须再见到女儿一面。
\"备车,我要出去一趟。\"苏志远对副官说,\"不要惊动任何人。\"
\"局座,现在城外很危险,敌军的先头部队已经…….\"
\"执行命令!\"
吉普车在泥泞的山路上颠簸了四个小时,苏志远坐在后座,怀中揣着一个油纸包裹。里面是他这些年偷偷为夏婉准备的嫁妆,虽然女儿早已成婚生子,但他始终觉得亏欠她一个体面的婚礼。
\"将军,前面就是王家湾了,车开不进去。\"司机小声提醒。
苏志远看了看表,凌晨三点二十分。他戴上斗笠,披上蓑衣,对司机和警卫说:\"你们在这里等着,天亮前我若没回来,就自行回营。\"
雨水打在脸上像针扎一样疼。苏志远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田埂上,军靴沾满了泥浆。
远处,那栋熟悉的农宅轮廓渐渐清晰,窗子里竟还亮着微弱的灯光。
他轻轻叩响门板,三长两短,是父女俩儿时的暗号。
门开了一条缝,墨寒警惕的脸出现在门后,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爹?\"
\"让我进去。\"苏志远低声道,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
屋内,夏婉正坐在油灯下缝补衣服,看到父亲的身影,针线啪嗒掉在地上。她站起身,肚子已经明显隆起——又有了身孕。
\"爹?这个时候您怎么......\"
苏志远顾不上解释,一把抓住女儿的手:\"婉婉,跟我走,现在就走!\"
墨寒关好门,眉头紧锁:\"出什么事了?\"
苏志远脱下湿透的斗笠,露出憔悴的面容。短短几个月,他的鬓角已经全白了。
\"国军败了,彻底败了。明天我就要随部队撤往台湾。\"
屋内一片死寂,只有雨水敲打窗棂的声音。
\"爹,您是说......\"夏婉的声音发颤。
\"台湾!\"苏志远几乎是吼出来的,\"你们必须跟我一起走!敌军进城后,像我这样的国军高官家属不会有好下场!\"
墨寒的脸色变得异常严肃,他走到夏婉身边,轻轻揽住她的肩膀:\"爹,我们只是普通农民,不会有人为难我们。\"
\"墨寒,你怎么能这么天真!\"苏志远一拳砸在桌上,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晃,\"你是我的女婿,而且曾是党国军官中校,这就是原罪!婉婉肚子里还怀着孩子,你们要为那几个小的想想!\"
里屋传来窸窣声,墨阳揉着眼睛走出来:\"娘,怎么了?\"
夏婉急忙过去搂住儿子:\"没事,阳儿,回去睡吧。\"
苏志远看着外孙酷似自己的眉眼,心中一痛。他放低声音:\"婉婉,算爹求你,台湾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一切,有房子,有田地,孩子们可以上最好的学校......\"
\"爹,这里是我们的家。\"夏婉轻抚着隆起的腹部,眼中含泪,\"我和墨寒亲手建起来的家。您说的那些,我们都不需要。\"
苏志远转向墨寒,眼神近乎哀求:\"墨寒,你是个聪明人。想想孩子们的前途,在台湾他们能受到良好教育,将来......\"
\"爹,\"墨寒打断他,声音沉稳如磐石,\"您爱婉婉,这我知道。但您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当年她会弃暗投明?国军一盘散沙,人心浮动,部队高层除了升官发财,有哪一个真正为了国家考虑?没有国,哪来的家?\"
苏志远如遭雷击,后退了半步,他逃避地说:“我不许你散布这种反动言论,你是我党国军人,你不和我走,留在这儿等着被扣上战俘的帽子吗?”
\"我既然留下来,就不怕。而且我们要的不是锦衣玉食,而是自由选择的权利。\"墨寒直视岳父的眼睛,\"我不会带着全家背井离乡,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更何况......\"他顿了顿,\"婉婉也不会去台湾。\"
\"你!\"苏志远勃然大怒,手按上了腰间的配枪。
夏婉惊呼一声,挡在丈夫面前:\"爹!\"
苏志远的手颤抖着,最终无力地垂下。他颓然坐在凳子上,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婉婉,爹只是...只是不想再失去你一次。当年和你娘逃难的时候,我们迫不得已和你失散,你后来不慎落入日本人的手里,要不是造化大,遇到你养父母,他们又辗转找到我,否则哪有我们相认的那一天?婉婉,你也要体谅爹的苦心!\"
夏婉跪在父亲面前,握住他满是皱纹的手:\"您永远不会失去我,无论相隔多远,我永远是您的女儿。\"
窗外的雨声渐小,东方泛起一丝鱼肚白。
苏志远知道,他必须在天亮前赶回去。
\"罢了......\"他长叹一声,从怀中取出那个油纸包,\"这是爹这些年给你攒的嫁妆,本该早点给你们,\"他的声音哽咽了,\"现在留给你们,以防万一。\"
他又从贴身的衣袋里取出一封信和那枚家传玉佩:\"信上有我在台湾的联系方式,如果......如果有一天你们改变主意,想办法联系我。玉佩留给未出生的孩子,算是外公的一点心意。\"
夏婉捧着这些物件,泪如雨下。
墨阳不知何时又站在了门口,怯生生地看着这一幕。
苏志远走过去,蹲下身平视外孙:\"阳儿,要听爹娘的话,照顾好弟弟妹妹。\"他从军装口袋掏出一支钢笔,\"这是外公给你的礼物,好好读书。\"
墨阳接过钢笔,懵懂地点点头。
最后,苏志远紧紧拥抱了女儿,在她耳边低语:\"爹对不起你......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和你娘......\"
夏婉摇头,泪水打湿了父亲的肩章:\"不,爹,我从来没有怪过您。\"
墨寒递来一件干爽的蓑衣:\"爹,天快亮了,您该走了。\"
苏志远深深看了女婿一眼,突然向他伸出手。
墨寒愣了一下,随即紧紧握住。
\"照顾好我女儿......和我外孙们。\"
\"我用生命保证。\"
苏志远最后环顾这间简陋却温馨的农舍,目光扫过墙角的农具、桌上的粗茶淡饭、孩子们睡的房间......然后转身踏入黎明的微光中。
夏婉站在门口,望着父亲挺直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晨雾里。墨寒搂着她的肩膀,感觉到她全身都在颤抖。
\"他会平安到达台湾吗?\"夏婉轻声问。
墨寒没有回答,只是紧紧地搂住了妻子。
远处,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在雨后泥泞的小路上,那里已经没有了苏志远的足迹。
墨芹和墨鹤也被吵醒了,揉着眼睛走出来。墨辰还在熟睡,怀里抱着一个简陋的布老虎。
夏婉擦干眼泪,对孩子们挤出一个微笑:\"没事,都回去睡吧。天亮了还要下地干活呢。\"
墨阳仰起小脸:\"娘,外公还会来看我们吗?\"
夏婉蹲下身,整理儿子的衣领:\"也许要很久以后了......但外公永远爱你们,记住了吗?\"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墨寒点燃灶火,开始准备早饭。
炊烟从烟囱升起,与晨雾融为一体,飘向远方无垠的天空。
夏婉站在窗前,手指轻抚着父亲留下的玉佩。
腹中的胎儿突然动了一下,仿佛在回应她的触摸。
\"墨云...\"她轻声呼唤着未出世孩子的名字,\"你有最好的外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