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大厅的灯光,白得渗人,像手术刀锋利的刃口,毫不留情地剖开夜色的幕布,也剖开这座城市喧嚣表皮下的疲惫与痛楚。空气里是消毒水、血腥气、汗味和消毒水也无法彻底掩盖的隐隐呕吐物酸腐混合而成的、属于急诊科特有的气息,浓烈得几乎能攥住人的喉咙。墙上的电子钟,红色的数字冷漠地跳动着:03:17。
楚云枢靠在分诊台冰凉的金属边缘,小幅度地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连续十个小时的高强度轮转,像一块沉重的湿布裹住了他的大脑,思维都有些黏滞。他身上的白大褂早已不复清晨的挺括,领口微皱,袖口沾染着几点不知何时溅上的、已然干涸成深褐色的血渍,如同生命的勋章,又像是无声的叹息。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皮肤上,带来一丝黏腻的不适感。
“云枢,还好吗?”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关切。说话的是急诊科副主任林海平,四十出头,鬓角已染上风霜,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他手里端着一杯浓得发黑的速溶咖啡,袅袅热气蒸腾着他同样疲惫的面容。
“还行,林老师。”楚云枢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就是感觉脑子有点转不动了。”
林海平理解地点点头,将咖啡杯放在台面上,目光扫过依旧人声嘈杂、推床轮子摩擦地面声不绝于耳的候诊区。“急诊就是这样,熬人的心气儿。快交班了,再坚持一下。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打起精神,别让疲惫影响了判断。”他的语气沉稳,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记住,每个躺在推床上的人,背后都是一个家。”
楚云枢心头一暖,用力点头。林海平不仅是他的带教老师,更是他医学生涯的灯塔。他正想说点什么,一阵尖锐刺耳的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混合着沉闷骇人的撞击巨响,如同地狱的丧钟,猛地撕裂了雨夜沉闷的寂静,狠狠砸在急诊大厅的玻璃门上!
“砰——哐啷!”
所有人的心脏都随着这声巨响猛地一沉。短暂的死寂后,是骤然爆发的混乱尖叫。
“车祸!门口!快来人啊!”
“救命!好多血!”
“医生!医生!”
林海平的反应快如闪电,他猛地将咖啡杯往分诊台上一顿,黑褐色的液体泼洒出来也全然不顾,人已如离弦之箭般冲向门口。“云枢!跟上!准备抢救室!”他的吼声穿透了嘈杂。
楚云枢浑身一个激灵,如同被冰水从头浇下,所有的疲惫瞬间被驱散,肾上腺素疯狂飙升。他紧跟着林海平冲了出去,冰冷的雨水夹杂着夜风扑面而来,激得他皮肤起栗。
急诊入口的台阶下,一片狼藉。一辆严重变形的银色小轿车,车头深深凹陷,像被巨兽啃噬过,引擎盖扭曲着翘起,白烟混合着水汽滋滋作响。挡风玻璃碎成了蛛网状,上面溅满了触目惊心的猩红。一个穿着外卖服的年轻男人被甩出车外几米远,倒在湿漉漉的地面上,身体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身下的雨水迅速被染成了暗红。车厢里,隐约可见驾驶座上的人影一动不动。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旁边倒着一辆扭曲的电动自行车,一个穿着校服的少年蜷缩在冰冷的地上,微弱地呻吟着,身下同样有大片的血迹在雨水中晕开。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汽油味、血腥味和雨水冲刷尘埃的土腥味。
“快!分两组!林主任,轿车司机!”一个提前冲出来的住院医嘶声喊着。
“云枢!跟我处理这个学生!”林海平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人已经扑到那个穿着校服的少年身边。楚云枢立刻跟上,双膝重重跪倒在冰冷湿滑的柏油路面上,顾不上刺骨的寒意和泥水浸透裤管。他迅速解开少年被雨水和血水浸透的校服外套,手电光照射下,只见少年右大腿外侧一道深可见骨的撕裂伤,肌肉翻卷,断裂的血管正随着少年微弱的脉搏,汩汩地向外喷涌着暗红色的血液,在雨水的冲刷下,仿佛一条蜿蜒扩散的死亡溪流。
血压在肉眼可见地往下掉!少年原本就苍白的脸在路灯和手电光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败。脉搏微弱得几乎摸不到!
“股动脉撕裂!大出血!快!压迫点!近心端!”林海平厉声喝道,经验丰富的他一手死死按住少年大腿根部的腹股沟位置,试图压住股动脉近端。
楚云枢没有半分迟疑,双手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找到了伤口上方搏动最强的位置。他全身的力量都压了上去,十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颤抖。温热的、带着浓烈铁锈味的血液瞬间涌出,浸透了他按在伤口上的纱布,又迅速从他指缝间溢出,滑腻、滚烫。
“加压包扎!快!止血带准备!建立静脉通道!双管!平衡盐!代血浆!呼叫血库备血!o型!”林海平的指令如同连珠炮,又快又急。护士们迅速动作起来。
楚云枢死死地压着,指腹能清晰地感受到伤口深处肌肉纤维的断裂和血管断端的搏动。那每一次微弱的搏动,都意味着生命正从这具年轻的身体里飞速流逝。他看着少年灰败的脸,那双因为剧痛和失血而涣散失焦的眼睛,里面只剩下原始的恐惧和茫然。他想起了林海平刚刚的话——这孩子的背后,是一个家!父母此刻可能正沉浸在梦乡,全然不知他们的世界即将崩塌!
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感和焦急感如同冰冷的巨蟒缠紧了楚云枢的心脏。他压得更用力了,手臂的肌肉绷紧到极限,额头的汗珠混着冰冷的雨水滚落,砸在少年冰冷的皮肤上。然而,无论他如何用力,那指缝间的温热粘稠感依旧顽强地渗出。血!还是血!纱布早已饱和,沉甸甸的,每一次心脏微弱的搏动,都像是死亡在无情地嘲笑他的徒劳。
“不行!林老师!压不住!深部肯定有破裂点!”楚云枢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嘶哑和绝望。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仿佛自己所有的努力,都在对抗一个看不见的、名为“死神”的庞然大物,渺小得可笑。
“该死!再坚持!准备进手术室!直接推!”林海平脸色铁青,眼中也布满了血丝。他抬头对着推平车过来的医护大吼:“动作快!快啊!”
就在这时,一阵粗野的咒骂和推搡声猛地从车祸现场另一侧传来,充满了暴戾和混乱。
“滚开!都他妈滚开!别挡着强哥的道!”几个穿着花哨紧身t恤、手臂脖颈纹着狰狞图案的壮汉,粗暴地推开试图阻拦的保安和医护人员,簇拥着一个抱着左臂、满脸是血、表情因剧痛和暴怒而扭曲的光头大汉——正是楚云枢之前接诊过的王强,城西臭名昭着的混混头目之一。
王强显然也在这场车祸中受了伤,他左前臂不规则地弯曲着,显然是骨折了,额角还有一道血流不止的口子。他眼神凶狠如受伤的野兽,扫视着混乱的现场,目光最终定格在跪在地上全力按压止血的楚云枢身上。
“操!又是你个小白脸!”王强认出了楚云枢,新仇旧恨瞬间涌上心头,白天被“教育”的憋屈和此刻的剧痛让他彻底失去了理智。“妈的!白天就是你咒老子!现在又挡道?给老子滚!”
他不管不顾,被疼痛和怒火烧昏了头,抬起没受伤的右脚,朝着正全神贯注按压伤口、毫无防备的楚云枢狠狠踹了过去!动作又快又狠!
“云枢小心!”旁边的护士苏雨薇失声尖叫,俏脸瞬间煞白。
楚云枢的全部心神都系在手下那喷涌的生命之源上,根本来不及反应。他只觉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撞在自己跪着的左肩胛骨上!
“嘭!”
剧痛袭来,楚云枢闷哼一声,身体被这股蛮力踹得猛地向前一扑,双手不可避免地离开了少年的伤口!原本被强力压迫的血管断端瞬间失去了束缚!
“噗——!”
一股比之前汹涌数倍的鲜血,如同被压抑到极限的喷泉,猛地从少年大腿的伤口处激射而出!滚烫的、带着生命气息的液体,在冰冷的雨夜里划出一道刺目的猩红抛物线,溅了猝不及防的楚云枢满头满脸!
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充斥了他的鼻腔,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铁锈甜腥,更带着一种生命飞速流逝的冰冷绝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楚云枢僵在原地,脸上温热的血液顺着下颌线滴落,砸在地上,混入雨水。他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看着少年大腿上那个再次疯狂喷血的创口,看着少年本就微弱的生命体征监测仪发出刺耳的、代表心跳停止的尖锐长鸣!
“嘀——————————!”
那声音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楚云枢的耳膜,贯穿他的大脑!
“不!!!”林海平目眦欲裂的怒吼撕破了雨幕,带着痛彻心扉的愤怒和无力。他猛地扑上前,试图再次按压,但少年的胸口已经停止了起伏,那双涣散的眼睛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微光,空洞地望着城市被霓虹和雨水模糊的冰冷夜空。
周围瞬间死寂。只有雨点打在塑料布、金属车体、冰冷地面上的声音,单调而冰冷。
楚云枢的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脸上黏腻的血液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他眼睁睁看着那个年轻的生命,在自己手下,因为一个混混的迁怒暴行,在即将得到救治的前一秒,被硬生生地……夺走了!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和滚烫交织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理智的堤坝!是极致的愤怒!是对暴行的憎恨!是对生命如此脆弱易逝的悲恸!是对自身渺小无力的绝望!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规则”和“等待”的质疑!为什么?为什么救人的手会被这样打断?为什么法律和秩序,在纯粹的暴力面前,有时显得如此苍白和滞后?如果……如果他能更快一点,更强一点……
这股复杂到极点、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情绪洪流,如同失控的野马,在他体内疯狂冲撞,找不到宣泄的出口,最终狠狠地撞向了他胸口!
“嗡——!”
一直贴身佩戴、紧贴着皮肤的那枚祖传青灰色玉佩,在这股无法言喻的剧烈情绪冲击下,竟猛地一震!一股难以形容的、细微却无比清晰的碎裂感,从玉佩内部传来,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这滔天的情绪洪流硬生生冲破了!
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古老苍茫气息的清凉气流,猛地从碎裂的玉佩中心爆发出来!它并非实质的气流,更像是一种纯粹的信息洪流,一种超越五感的奇异感知!这股气流无视了物理的阻碍,瞬间穿透楚云枢的皮肤、肌肉、骨骼,如同决堤的江河,汹涌地冲进了他的大脑深处!
“呃啊——!”
楚云枢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眼前骤然一黑!并非昏迷,而是无数的、无法理解的光影碎片和嗡鸣声瞬间充斥了他所有的感官!剧烈的胀痛感在颅内炸开,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同时搅动他的脑髓!
这剧痛来得快,去得也诡异。短短一瞬之后,所有的光影碎片和嗡鸣如同退潮般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依旧跪在冰冷的雨水中,脸上是黏腻的血污。然而,他“看”到的世界,彻底变了。
不再是肉眼所见的雨夜、车祸、尸体、暴徒。他的视野仿佛被强行切换到了一个无法理解的微观层面,又仿佛宏观地笼罩了一切。
眼前那个刚刚失去生命的少年,在楚云枢此刻的感知中,呈现出一幅惊心动魄的图景:少年身体里,原本应该如同庞大河流网络般奔腾不息、散发着温暖生机的“光流”——那代表生命能量和血液运行的脉络——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黯淡、冰冷、停滞!无数细微的“光点”(细胞)在迅速熄灭,如同被狂风吹灭的烛火。而在那致命的大腿伤口处,代表着主要生命能量通道(股动脉)的“光流主干”彻底断裂、崩塌,断口处残留的能量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地闪烁了几下,最终彻底湮灭于一片冰冷、死寂的黑暗之中。那黑暗,正贪婪地吞噬着少年体内残存的、最后一点微弱的生机光点,所过之处,只留下毫无生气的冰冷灰败。
这……就是死亡的过程?如此微观,又如此冰冷残酷!楚云枢的灵魂都在震颤。
这奇异感知的范围还在自动扩散。他下意识地“看”向旁边那个被撞死的轿车司机。司机身体内部,大片代表骨骼支撑结构的“白色光网”彻底粉碎、扭曲。胸腔里,那颗已经停止跳动的“生命核心”(心脏)完全破碎,与其相连的、如同树根般蔓延的“能量主干”(大血管)也寸寸断裂,生命能量早已流失殆尽,整个躯体内部只剩下冰冷、凝固的死寂黑暗,比那少年更加彻底。
他的感知如同无形的触手,不受控制地扫过混乱的现场:惊惶失措的路人,体内光流紊乱波动;忙碌抢救医护,光流因紧张和专注而加速奔涌;愤怒到极点的林海平,心脏位置的光流核心如同燃烧的熔炉,炽热而愤怒地搏动着,带动全身的能量高速运转……
最后,那感知不可避免地落在了罪魁祸首——被手下簇拥着、正骂骂咧咧要往急诊室里闯的王强身上。
在王强体内,楚云枢“看”到了完全不同的景象。代表左臂的区域内,支撑结构的“白色光网”(骨骼)在一处明显扭曲、断裂,断口周围,无数代表组织损伤的“暗红色紊乱光斑”(炎症和损伤)正在扩散、蔓延,刺激着代表神经传导的“细微银线”,引发强烈的“警报”(剧痛)。他额角那个流血的口子,在楚云枢的感知里,是皮肤表面能量屏障被撕裂的一个小缺口,下面细小的“光流支线”(毛细血管)断裂,能量(血液)正不断从中流失。但更让楚云枢感到一种冰冷愤怒的,是王强那颗位于胸腔中心、代表着生命核心的“光团”(心脏)——它跳动的频率异常快,力量却显得虚浮而暴躁,如同烧着劣质燃料的引擎,每一次搏动都散发出一种浑浊、粘稠、带着破坏性的暗红色“污秽光晕”(气血紊乱、暴戾情绪和潜在的脏腑损伤),正随着血液循环,不断侵蚀着他体内其他相对健康的“光流通道”,尤其是肝脏区域,已经积累了不少这种污秽的暗影。
这就是导致他白天腹痛、此刻又如此暴戾冲动的内在根源?一种因长期酗酒、暴怒和混乱生活造成的脏腑机能失衡和内在的“腐坏”?
就在楚云枢被这突如其来的、洞悉生命本质的奇异感知所震撼时,王强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猛地转过头,凶狠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子,穿过混乱的人群,精准地钉在了楚云枢的脸上!
四目相对。
楚云枢脸上未干的血污,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而他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疲惫、专注或者愤怒,而是一种……王强从未见过的、冰冷到极致、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他五脏六腑的平静!那双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漠然,像是在审视一件内部已经腐朽发臭的器物。
这眼神,比任何怒骂和拳头都让王强感到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寒意和……被彻底看穿的羞辱!
“操!你他妈看什么看?!”王强心头莫名一悸,随即被更强烈的暴怒淹没,他指着楚云枢,声音因为心虚和剧痛而更加尖厉扭曲,对着身边的手下咆哮:“就是他!给老子记住这张脸!害强哥我倒了血霉!这事儿没完!等老子包扎好了,弄不死你个小白脸庸医!你们几个,给我盯死了他!”
几个纹身壮汉立刻恶狠狠地瞪向楚云枢,眼神充满了威胁和残忍。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毒蛇,隔着雨幕缠绕过来。
“云枢!”苏雨薇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她冲过来,用干净的纱布慌乱地擦拭楚云枢脸上的血迹,手指冰凉颤抖。“你没事吧?别怕…保安!保安呢!报警!快报警啊!”她试图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挡在楚云枢前面。
林海平也铁青着脸大步走过来,护在楚云枢身前,对着王强怒斥:“王强!这里是医院!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警察马上就到!”
场面剑拔弩张,冰冷混乱的雨夜里,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火药桶。
然而,楚云枢却仿佛对眼前近在咫尺的威胁和林海平、苏雨薇的维护充耳不闻。
他缓缓地、有些僵硬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胸口。白大褂被雨水和血水浸湿,紧贴在身上。隔着湿透的衣物,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枚祖传的、青灰色的玉佩所在的位置,正散发着一股持续不断的、温润而奇异的暖流。
这股暖流,如同拥有生命一般,丝丝缕缕,持续不断地渗入他的胸膛,沿着某种玄奥的路径,悄无声息地汇入他体内那刚刚被强行“打开”、此刻还残留着撕裂般剧痛的意识深处。
随着这股温润能量的注入,脑海中那因强行接收过量生命信息而产生的、如同无数钢针搅动般的剧痛,竟然开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缓解、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清明和……掌控感。刚才那洞悉生命本质的奇异视野虽然消失了,但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与胸口这枚玉佩之间,似乎建立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密而神秘的联系。玉佩不再是冰冷的石头,它像一颗微弱跳动的心脏,正源源不断地将一种温和而充满生机的力量,输入他疲惫的身体和受创的精神。
碎裂的玉佩?涌入脑海的信息洪流?洞穿生命本质的视野?还有此刻这温润的、抚平剧痛的能量……
无数念头在楚云枢混乱而清明的脑海中激烈碰撞。祖辈口耳相传中关于这枚玉佩“能辟邪保平安”的模糊说法,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可笑。这绝非凡物!那少年喷涌的鲜血、王强体内腐朽的暗影、还有自己此刻的感受……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指向一个他过去二十多年唯物主义世界观完全无法解释的、颠覆性的答案!
就在这时,王强手下那个满脸横肉的黄毛混混,似乎为了在老大面前表现,竟趁着混乱和保安被其他人阻挡的间隙,猛地朝楚云枢这边啐了一口浓痰,眼神怨毒地做了个割喉的手势,无声地用口型威胁道:“小、白、脸!等、死、吧!”
冰冷的杀意,如同跗骨之蛆,再次清晰地传递过来。
楚云枢缓缓抬起头。脸上残余的血迹在急诊的强光下,勾勒出冷硬的线条。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恐惧,也没有愤怒。只是那双眼睛深处,之前因少年之死而翻腾的绝望和无力感,已经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东西所取代。
他看着王强在手下簇拥下骂骂咧咧地闯进急诊室的背影,看着那黄毛混混怨毒的眼神,最后,目光落在自己沾满少年鲜血和雨水、此刻仍在微微颤抖的双手上。
力量……
一种前所未有的、对力量的渴望,如同沉寂的火山,在他被玉佩能量抚慰的心底,猛地喷发出来!这渴望炽热而冰冷,带着少年鲜血的温度,也带着雨夜的寒意。
如果……如果刚才,他有力量挡住那一脚……
如果……如果他能更快地止住那喷涌的血……
如果……他能阻止这种纯粹的恶……
他需要力量!不仅仅是医学的知识和技术!而是能真正掌控生命、扭转死亡、制裁暴虐的力量!一种能让他守护想要守护的一切的力量!
胸口的玉佩,温润的暖流依旧在持续,如同黑暗中的微光,无声地回应着他灵魂深处的呐喊与质变。
冰冷的夜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冲刷着地面的血迹,却洗不去空气中弥漫的死亡气息和新生的杀机。楚云枢站在原地,湿透的白大褂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微微绷紧的肩线。急诊大厅刺目的白光从他身后透出,将他沾着血污的脸庞分割在明暗之间。
他缓缓地、极其用力地握紧了双拳。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响,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锐痛,却奇异地让他混乱翻腾的心绪沉淀下来。
雨声、警笛声、王强手下嚣张的叫骂声、医护人员焦急的呼喊声……所有的嘈杂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推远,模糊成背景的白噪音。楚云枢的世界里,只剩下胸口玉佩传来的、微弱却坚定不移的温热脉动,以及内心深处那破土而出、带着血腥气与冰冷雨水的渴望。
林海平铁青着脸,正指挥着保安和闻讯赶来的医院领导试图控制局面,同时安排人手处理死者遗体、安抚惊恐的目击者。苏雨薇紧紧抓着他的手臂,声音带着哭腔和后怕:“云枢,你吓死我了!有没有哪里伤到?我们去拍个片……”
楚云枢轻轻抽回手臂,动作有些僵硬,但异常坚定。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血污的双手,又抬眼望向急诊室大门的方向,王强一行人早已消失在走廊深处,但那怨毒的威胁和黄毛混混割喉的手势,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里。
“我没事,雨薇。”他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平静得有些诡异,带着一丝熬夜的沙哑,却没有任何波澜。“林老师,”他转向正和院领导交涉的林海平,“后续……需要我配合做笔录或者……”
林海平转过头,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一直看好的学生。楚云枢脸上残留的血迹触目惊心,但他的眼神却让林海平心头微微一凛。那不再是熟悉的、带着些许书生气的专注或愤怒,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沉寂,像暴风雨过后冰冷的海面,底下却涌动着难以揣测的暗流。林海平阅人无数,自然看出楚云枢此刻的状态绝不仅仅是惊吓过度。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疲惫地捏了捏眉心,语气沉重:“现场有监控,还有这么多目击者。警察已经在路上了,肯定会找你了解情况。云枢……”林海平顿了顿,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我知道你心里难受,那孩子……唉。但记住,我们是医生,不是神。面对这种纯粹的恶意和意外,有时候……”他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只是又拍了拍楚云枢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明白,林老师。”楚云枢点了点头,声音依旧平静无波。他没有辩解,也没有倾诉。他明白林海平的意思,但此刻,那些关于“医生职责”和“现实无奈”的道理,在他被玉佩和死亡彻底重塑的认知里,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答案。
“我先去清理一下。”楚云枢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血污,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苏雨薇立刻道:“我陪你去!”
楚云枢看了她一眼,那过于平静的眼神让苏雨薇心头莫名一慌,下意识地松开了想再次抓住他衣袖的手。楚云枢没再说什么,转身,脚步有些沉重却异常稳定地走向医护人员专用的洗手间。
冰冷的自来水哗哗流下。楚云枢站在洗手池前,看着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眼窝深陷,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脸上、脖颈上,大片暗红色的血迹在清水的冲刷下,晕染开来,如同狰狞的伤痕。他用力搓洗着双手,皮肤被搓得发红,指甲缝里的血渍却顽固地残留着,带着生命的印记。
他闭上眼。水流的哗哗声仿佛变成了少年伤口处鲜血喷涌的声响。脑海中,那洞穿生命本质的奇异视野碎片般闪过:少年体内飞速熄灭的生命光点,王强心脏周围浑浊暴戾的暗红光晕,还有……玉佩碎裂瞬间涌入的那股清凉古老的信息洪流……
这一切,是幻觉吗?是极度刺激下的精神崩溃?
不!
胸口那持续不断的温润暖流如此真实!这暖流不仅抚平了他脑中的剧痛,甚至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精力充沛感,连熬了十几个小时的疲惫都似乎被驱散了大半。这绝非幻觉!
他猛地睁开眼,目光锐利地看向镜子。然后,他低下头,有些粗暴地扯开了白大褂的扣子,又解开里面衬衫最上面的两颗纽扣。
一枚青灰色的古旧玉佩,安静地躺在他温热的胸口皮肤上。玉佩不大,造型古朴简约,似乎是一个抽象的阴阳鱼变形,但线条极其古拙。此刻,玉佩表面,一道极其细微、却清晰可见的裂纹,如同一条沉睡的虬龙,从中心点蜿蜒延伸开来。裂纹的起始处,似乎有一点极其微弱的、温润的白光,在玉质内部若隐若现,随着他心脏的搏动,极其微弱地明灭着。
就是它!
楚云枢的心脏猛地一缩,呼吸都停滞了一瞬。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那道裂纹。
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凉温润,是玉石特有的质感。但当他的指腹轻轻拂过那道细微的裂纹时,一股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温煦的能量感,如同微弱的电流,瞬间顺着指尖流窜而上,直抵脑海!伴随而来的,还有一种极其模糊、难以捕捉的“信息片段”——仿佛是关于生命能量流动的某种规律,又像是一种引导能量运行的玄奥路径……破碎、混乱,却又带着难以言喻的真实感!
“源生造化珠?”一个源自玉佩内部信息洪流、古老而陌生的名词碎片,毫无征兆地跳入他的意识。
造化?源生?
楚云枢死死攥紧了胸口的玉佩,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冰冷的玉质紧贴着皮肤,那股温润的暖流却源源不断地渗入身体。他看着镜中自己沾着水珠和残余血痕的脸,眼神深处,那冰冷的沉寂之下,开始有炽热的火焰在燃烧。
这玉佩,这所谓的“源生造化珠”,就是答案的钥匙!是改变一切的关键!是通往他此刻渴求的那种力量的……起点!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是警察到了。
楚云枢迅速收敛起所有外露的情绪,面无表情地快速扣好衬衫和白大褂的纽扣,将玉佩重新藏好。他捧起冷水,用力抹了几把脸,洗去最后一点明显的血污,只留下眼角眉梢难以彻底清除的淡红印记。
他拉开门。苏雨薇正焦急地等在门口,旁边站着两名穿着制服的警察。
“楚云枢同志?”为首的中年警察出示了证件,神情严肃,“我们是城南分局的,关于刚才门口的车祸和冲突事件,需要你配合做个笔录。请跟我们到值班室详细说明一下情况。”
“好的。”楚云枢点了点头,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只是眼神深处,那冰冷与炽热交织的火焰,并未熄灭。
笔录的过程冗长而压抑。楚云枢作为关键当事人和目击者,需要事无巨细地回忆并描述车祸发生后的每一个细节,尤其是少年伤情的变化、王强如何突然出现、那一脚如何踹来、自己如何被踹开导致按压中断、少年最终死亡的过程……以及王强及其手下随后的威胁。
他叙述得异常清晰、客观、冷静,几乎不带任何个人情绪,仿佛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病例。只有在描述少年因自己被迫中断按压而瞬间大出血死亡的那一刻,他的声音才出现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停顿,喉结滚动了一下。这细微的变化,被负责记录的老刑警敏锐地捕捉到,但并未打断他。
“也就是说,王强当时处于受伤和暴怒状态,完全是无差别攻击,目标明确是你,而那一脚直接导致了伤者按压止血中断,是造成伤者迅速死亡的关键因素?”中年警察总结道,语气凝重。
“是。”楚云枢的回答只有一个字,斩钉截铁。
“王强离开前,明确对你进行了人身威胁?具体内容?”
“他指着我,对手下说:‘就是他!给老子记住这张脸!害强哥我倒了血霉!这事儿没完!等老子包扎好了,弄不死你个小白脸庸医!你们几个,给我盯死了他!’”楚云枢一字不差地复述,语气依旧平静,但话语本身蕴含的恶毒,让旁边的苏雨薇脸色又白了几分。
“那个黄头发的混混,在人群里对我做了割喉的手势,用口型说:‘小、白、脸!等、死、吧!’”他补充道,眼神没有任何波动。
老刑警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这种当众的、有明确对象的死亡威胁,性质极其恶劣。但对方是王强,一个惯于钻法律空子、行事狠辣且有背景的滚刀肉,处理起来非常棘手。仅凭威胁,很难立刻对其采取强制措施,尤其是在对方也有伤在身的情况下。
“情况我们了解了。现场监控我们也会调取。楚医生,你最近务必注意安全,尽量不要单独行动,发现任何异常情况,立刻报警!”中年警察严肃地叮嘱,语气带着一丝无奈。
笔录结束。走出值班室,外面的天色已经蒙蒙发亮,雨势小了些,但天空依旧阴沉得如同铅块。急诊大厅经过了彻底的清理,但空气中那股淡淡的血腥味和消毒水混合的气息,却顽固地残留着。
林海平还在处理后续事宜,苏雨薇陪着楚云枢走出医院大门。清晨微凉的空气带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却驱不散两人心头的沉重。
“云枢……”苏雨薇担忧地看着他过于平静的侧脸,欲言又止。她总觉得眼前的楚云枢有些不一样了,像是一把收入鞘中的利剑,敛去了锋芒,却更让人感到一种无声的压力。
“我没事。”楚云枢打断她,停下脚步,看着医院对面在晨光中逐渐苏醒的街道,“雨薇,你先回去休息吧,熬了一夜了。”
“可是王强他们……”苏雨薇还是不放心。
“光天化日,他们不敢在医院门口怎么样。警察也知道了。”楚云枢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我想一个人走走,静一静。”
苏雨薇看着他眼底深处的坚持,最终只能无奈地点点头:“那……你千万小心!手机保持畅通!”
看着苏雨薇一步三回头、担忧地走向公交站牌,楚云枢才转过身,没有走向回学校宿舍的方向,而是拐进了一条相对僻静、通往附近老城区的背街小巷。
巷子狭窄幽深,两侧是斑驳的老墙,墙根处长着湿滑的青苔。昨夜积下的雨水在坑洼不平的石板路上汇聚成浑浊的水洼。清晨时分,这里行人稀少,只有远处传来模糊的车流声。
楚云枢的脚步不疾不徐,踩在湿漉漉的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他看似漫无目的地走着,但全身的感官却已提升到了极致。巷子两侧墙壁的阴影,前方拐角的视觉死角,身后远处隐约的脚步声……都被他无声地纳入感知。
胸口的玉佩持续散发着温润的暖流,这股暖流似乎不仅滋养着他的精神,也潜移默化地提升着他身体的某种敏锐度。他甚至能隐约“感觉”到,在自己身后大约几十米外的巷口,有两个带着明显恶意的“光点”停了下来,如同潜伏在阴影里的毒蛇。
是王强的人!果然跟来了!
楚云枢的眼神骤然冰冷如霜。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加快脚步,反而像是走累了,随意地停在巷子中段一个稍显开阔、堆着几个废弃破木箱的地方。他背对着巷口的方向,微微低下头,一只手看似随意地插在白大褂口袋里,实则紧紧握住了口袋里一样坚硬冰冷的东西——一把他习惯性带在身上的不锈钢止血钳。
巷口方向,那两个模糊的、带着恶意和监视意味的“光点”没有继续靠近,但也没有离开。如同跗骨之蛆。
冰冷的杀机,如同这清晨潮湿阴冷的空气,无声地缠绕上来。
楚云枢静静地站在原地,背对着威胁的方向。晨光吝啬地洒下几缕,照亮他半边沾着淡淡血痕的侧脸。他插在白大褂口袋里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胸口的玉佩,紧贴着皮肤,那道细微的裂纹之下,那一点温润的白光,似乎随着他冷静到极致的心绪,极其微弱地、稳定地搏动着,如同新生的心脏。
源生造化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