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野有些出乎意外,这和他固有印象当中的宋人截然不同。
要知道,骨子松软的胆怯者,不可能因为一场战斗的胜利就变得高大威猛。
显然宋廷借着太原之胜,仿佛脱胎换骨。
斜野立刻给使团致歉,借口因为燕京府管理还有诸多不健全之处,怠慢了使团。
最终斜野派出卫队出城迎接,给足了宇文虚中面子。
当大宋使团由南壁进入燕京时,道路两侧围满前来观看的燕地百姓。
说来也奇怪。
服了一辈子辽服,前几年换了宋服,过不久,又要跟女真人同服,不知燕地汉人到底是何种情感。
这些围观的百姓,都只是抱着看热闹心态,燕地归谁似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两个国家终于有和好的意思,对于他们来说,还是很值得高兴的。
但归根结底,汉人还是希望宋廷能完成一统。
使团在宇文虚中的指示下,张扬旗帜,他则着紫袍领头,余下随行甲士褪去甲胄,然脸上不能出现畏惧之色,严令抬头挺胸,仪态端正。
让燕地汉人看清楚,他们绝不是三年之前那些腐朽的宋军士兵。
金人迎接的卫兵全副武装,高头大马,利刃出鞘,呵斥围观百姓让路,将使团送至一处驿站落脚。
当天并未得到接见。
意外的,斜野派了张邦昌前来慰问。
没错,又是张邦昌。
宇文虚中、王伦都十分厌恶其人其事。一个秦桧在粘罕帐下,一个张邦昌在三太子麾下,一边挂一个“汉奸”,金人好手段。
使团都厌恶他,可张邦昌称是斜野特意点名要他来见,又不能不见,金人单纯就是为了恶心使团。
张邦昌单独前来,有意思的是,他还身着当初在朝廷任职时的紫袍官服,不知为何金人竟然允许,料是以此刺激使团。
紫袍上有破洞、褶皱,却非常干净。
张邦昌笑脸盈盈,宇文虚中一见他便揶揄道:“是张相公啊,在胡虏这谋了什么职位,值得你如此做派?”
“唉,当初也是奉陛下旨意出去和议,我倒是欲离开此处,只奈何金人不允,寄人篱下,自然听从调令。”
“当初和议之臣皆有罪,你倒是应该庆幸,否则徐秉哲以及王时雍死时也有你,陛下决议战时你不能讲和呀?”
“陛下英勇无畏,我确实不料到会入金营和谈以求拖延时间,当初和议为了退兵,既然太原光复,我也不在求和议......怎么今时今日,又同金人修好来了?”张邦昌疑问。
按当初皇帝在开封时那般强硬,绝不可能乘着胜利余威谈和议呀?
张邦昌有自己的算盘,以当今局势,乘胜追击才对。
宇文虚中不解,自然认为是斜野托他来试探,便说:“天朝上国,北朝要求化解矛盾,怎能不来,至于媾和,那倒是未知,我只是奉陛下旨意出使,无权肯定媾和。”
张邦昌皱眉,下定决心一般:“人多耳杂,请屏退不相干人员。”
宇文虚中照做,屏退众人,还留一个王伦在现场,张邦昌又示意王伦也需要离开。
就算是副的也不行。
王伦嘴角抽搐:“我这个副使倒是被圈出去了!”
说罢还是识趣的走开。
驿站房间内,仅剩两人四目相对。
“你想说什么秘密?”
张邦昌不答,而是面南做起最高礼仪跪拜礼,稽首,缓慢而庄重。
“......”
“罪臣张邦昌,负于陛下,当以死报之。”
“你想干嘛!?”宇文虚中慌了,跪拜礼做出来可不像是开玩笑,“别死在这里啊!”
谁料张邦昌潇洒起身摆摆手:“莫慌,不是现在,说不定是以后,但绝不会死在这里。”
“我会将我所知晓的金国虚实,全部告诉于你,但不能付诸于纸面,否则我们都会死,这些信息,只能由你亲口告知官家。”
张邦昌面色凝重,视死如归。
“我们?”宇文虚中一时语塞,他没料到张邦昌来这一手,这是金贼计谋还是张邦昌真心实意?
“我如何相信你。”宇文虚中往后一退,“若你帮金人试我,那便免了。”
张邦昌轻声叹气:“料到如此。”
说罢掏出一纸,交给宇文虚中。
后者接过纸来看,上面字不多,倒是落款的印章显眼。
正是大宋消失许久的那枚兵部尚书小印。
宇文虚中手臂颤抖。
“回到燕地后,孙傅与谭世积常和我交谈,我也自知亏欠陛下,怎么说我也是一个汉人,朝廷宰相,绝无叛逆朝廷之心。如今身在金营,唯一能做的,只有如此。”张邦昌找了张椅子坐下,“我已无可能返回汉地,被金人弄死之前,只想再为大宋活一次。”
“宇文虚中,你听好了,今时今日这些谈话,在回朝复命前,谁也不能知晓。”
张邦昌咽了咽口水,压低声线道。
“二太子死亡,粘罕兵败太原,金人内部正斗的不可开交,是和是战,正如靖康元年的宋廷一般,多位重臣遭到罢免,粘罕更是受到大金皇帝责骂,此时已经解除兵权回朝复命。东路军兵马大多亦已经解散。”
“而三太子南下突袭开封,挞懒搜刮江淮,目的仅是祸乱江淮,削弱朝廷,待秋后再次南下。为了安抚主和派,都元帅斜野未经大金皇帝点头,便私自派遣使团南下修好,以求短暂合议,休养生息,再组织兵马南下。”
“此时大金国内根基不稳,又常年征战,民不聊生,汉人、契丹人、渤海人都隐隐欲反,朝廷内部又在激烈斗争,决不能和议!”
“借着太原一战之威,正是北伐的大好时机!”
“请陛下果断挥师北伐,光复燕云诸州!”
“......”宇文虚中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一个三年前口中满是和议的家伙,今天竟然说出如此慷慨激昂之语,到底是真是假,宇文虚中终究是不能相信。
谍者,谁又知道是不是谍中谍呢?
这些消息,宇文虚中到时自然会上达皇帝,但肯定不会告诉张邦昌,他扯开话题询问:“孙傅和谭世积是否还活着?”
慷慨激昂的张邦昌愣住,思考半刻的他马上明白宇文虚中的顾虑,笑道:“当然活着,放心。”
只要说出来,张邦昌便已经完成任务,至于皇帝信不信,是宋廷智囊的问题了。
“他们在哪?”
“不在燕京,羁于云中。为了防止见到使团,先被带走。”
“如此啊......”
看来金人不打算放归他们。
“你还有什么事要说?”宇文虚中问。
“你还有什么事要问?”张邦昌反问。
“......”两人又陷入沉默,在没有建立足够信任前,问再多也无济于事。
“那便如此吧。”张邦昌起身欲走,“我们有机会再见面的。还有,金人媾和之意坚定,相公可为陛下多取些利益。”
“我带来诸多食物、金银器具,收了好回去交差。”
言罢推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