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清北大学后门那条挂着“学生街”牌子的窄巷便活了过来。
油烟蒸腾,灯笼招摇,廉价音响里炸响的广场舞神曲淹没在数百张嘴巴咀嚼、喧闹的声浪里,搅拌成一片滚烫俗艳的人间烟火。
空气中充斥着辣椒爆炒的呛人、烤肉签子燎着脂肪的焦香、还有劣质啤酒泡沫溢出的苦涩气。
周天缩在巷子深处一个半露天炒面摊油腻腻的塑料棚子底下,面前小方桌上摆着两盘堆得像小山的什锦炒面。
面炒得油光锃亮,豆芽脆生,卷心菜丝裹着焦香,几片稀薄的午餐肉碎屑点缀其中。
他叼着根一次性竹签,正和一双毛刺刺的木头筷子较劲——这破筷子掰了几次也没掰开,卡在中间不上不下。
对面,苏颜坐在一张塑料矮凳上,身下垫着张干净的医用抽纸。
她脱了白大褂,穿着件洗得微微泛旧的浅蓝色连帽卫衣,帽檐压低了点,遮住小半额头,在周围蒸腾的油热气浪里,竟显出几分平时没有的柔软。
她面前也有一盘炒面,但分量只及周天那盘三分之一。
卫衣袖子卷到肘部,露出一截纤细冷白的小臂,手执着一对自带的不锈钢便携式医用消毒长筷,慢条斯理地拨弄着盘子里面条,动作精准得像在做术后拆线缝合练习,将鸡蛋碎、卷心菜丝和面条均匀混合。
“这家锅气够猛,”周天总算掰开了筷子,夹起一坨油亮的面条,“比食堂强!苏大夫尝尝?绝对没苯并芘,老板刚换的新油!”
他故意把“新油”二字咬得很重。
苏颜没接话,不锈钢尖精准地挑出一根炒得过焦的、卷曲着边缘的面条,搁在盘子边缘的废弃区。
“油脂氧化程度偏高,”她平静地分析,“蛋白质碳化产物指标有待检验。”
她夹起一小块勉强合格的鸡蛋碎,“这部分的火候控制相对符合‘瞬时高温-快速冷却’的蛋白质变性低耗损标准。”
周天把一大筷子面塞进嘴里,腮帮子鼓动,含糊道:“……讲究!搁你这儿吃个炒面还得做质谱分析?您瞅瞅这棚子像能装质谱仪的吗?”
他指了指头顶那挂满油渍、时不时往下滴水珠的脏污塑料篷布。
“环境因素限制了采样精度。”
苏颜淡淡回应,喝了口自带保温杯里澄清透明的温热液体(疑似蒸馏水),目光扫过周天盘子里那片焦黄的午餐肉,“午餐肉亚硝酸盐残留风险及饱和脂肪酸……”
“打住打住!”周天赶紧摆手,差点把筷子挥出去,“苏大夫!咱今天是请你吃饭!不是听你开食品安全讲座的!这玩意儿我吃了二十年!要致癌早成辐射源了!”
他故意把一块焦黄的午餐肉塞进嘴里,嚼得吧唧响,混不吝的劲儿又上来了,“您就当是我给历史学院废物身体机能做的极限压力测试!数据您自采!”
苏颜看着他油光光的嘴角和那副混不吝的样子,微微抿了下唇。
这细微的动作在她那过于白皙的脸上几乎难以察觉,像冰面上掠过一丝极淡的风。
她没再说什么,低头继续用小刀(她的餐具包里还包括一把小巧的折叠水果刀,刀刃闪着医用不锈钢特有的冷光)极其精细地将一片看起来有点可疑的香菇片剔除出盘子。
就在这时!炒面摊旁边那家卖烤腰子、铁板鱿鱼的铺子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嘈杂!人群一阵骚动!
“哎哟!让让!”
“长没长眼啊!”
几声酒气熏天、带着蛮横劲的骂咧。
几个穿着紧身黑背心、肌肉虬结、胳膊上纹得花里胡哨的精壮汉子,骂骂咧咧地推搡开挡路的学生,径直朝着周天他们这个小角落闯过来!
为首一个板寸头、满脸横肉、眼角带疤的家伙,手里攥着几串还在滴油的烤腰子,那油滴答在他擦得铮亮的尖头皮鞋上也没在意。
他的目光像两条冰冷的毒蛇,死死锁定在周天身上,又极其贪婪猥亵地扫过对面正低头专注研究香菇片的苏颜,咧开一口黄牙,喷出浓重的酒臭:
“妈的!穷酸小白脸,还挺会找地方……泡妞啊?”
他嚼着腰子,油汁从嘴角流下,声音黏腻凶狠,“林少说了,你那张欠揍的脸……今天得留点记号!”
气氛瞬间降到冰点。
隔壁桌几个学生吓得端着盘子就跑。
烧烤摊老板缩在油腻的玻璃柜后面不敢吱声。
周围食客的目光复杂地投射过来,好奇、畏惧、幸灾乐祸。
周天捏着筷子的手一顿,眼神骤然冷却。
一股在荒山野岭练出来的、带着土腥煞气的警觉瞬间爬满脊柱。
他瞥了一眼苏颜。
苏颜的身体在对方话音落下的瞬间绷直了。
那精细分解香菇片的手第一次停顿。
指节捏着那柄小巧但极其锋利的水果刀,捏得很紧,刀锋在塑料棚顶昏黄灯泡下折射出一道极细的寒芒。
她微微抬眼,那双总是冷静如冰湖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清晰可见的慌乱和无措,像精密仪器突然接收到了超出量程的震荡波信号,目光下意识地越过那几个散发着暴戾气息的汉子,看向周天的侧脸。
甚至,身体不由自主地朝着周天椅子的方向微不可察地挪动了一点点距离,寻求庇护的本能第一次压倒了平日里的清冷自持。
但这动作很微小,更像是在恐惧下靠近庇护所的本能。
可看向周天的那个眼神,就像抓住了一根无形的稻草,急切需要确认回应。
就是这细微的、带着慌乱的一瞥!
“嗡——!”
周天感觉自己膻中那团经过昨晚锤炼、带着金属般沉涩刚猛质感的真气,在苏颜那无助眼神的牵引下,如同被丢入锻炉的生铁,骤然疯狂旋转、挤压、升温!
一股混着荒山煞气、野坟阴冷和此刻被侵犯暴烈怒火的滚烫蛮力瞬间贯穿四肢百骸!
“留记号?”周天猛地放下筷子,木筷在桌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他竟然没慌,反而咧开嘴,扯出一个在昏暗灯光下显得格外阴森森的笑容,露出的牙缝里还夹着一小丝豆芽,“是给你林大少爷签收的快递箱盖火漆印呢?
还是给你们这号货色刷个‘到此一游’的二维码?”
话音未落!
他不退反进!
腰身猛地一矮,整个身体如同扑食的豹子向前一窜!
动作快得几乎带起虚影!左手极其隐蔽地抄起了桌上那筒刚刚掰出来的、粗糙带毛刺的一次性竹签筒!
右手却闪电般朝前一挥!
目标却不是那三个混混!而是小桌上那个装着大半瓶劣质辣椒油的塑料壶!
嗤啦——!!
一大泼猩红粘稠、混着辣椒籽和油脂的辣油,如同沸腾的鲜血,兜头朝着正前方那个满脸横肉的刀疤脸泼了过去!
泼得又猛又急!
“啊——!卧槽!我的眼!!”
刀疤脸根本没想到对方不按套路出牌!猝不及防,滚烫猩红的油辣子泼了他满脑袋!
尤其大部分直接进了眼睛!瞬间捂着脸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嚎!
像只被浇了开水的虾米猛蹦起来!
另外两人也被这突袭震得一愣!视线被飞溅的油滴辣雾蒙蔽!
趁此间隙!
周天的身体已经诡异地从被辣油干扰的空挡滑了过去!
左手抓着的那筒毛刺竹签狠狠朝着左边那个正试图揉眼睛看清状况的黄毛混混肚子上猛力一戳!
噗!
几十根粗糙的竹签狠狠扎在相对薄弱的腹部衣物上!巨大的冲击力让那黄毛如同被攻城锤撞在肚子上!
闷哼一声,带着一股呕吐的冲动就弯下腰去!
周天看都没看他!脚下步法诡异一错,像踩着湿滑的青苔坡地,瞬间转向最后一个正嗷嗷叫着、拔出一把寒光闪闪蝴蝶刀的家伙!
那人刚把刀甩开!刀刃刚闪开一道森冷的弧光!
唰!
周天右手食指中指并拢如剑,指尖残留着刚才泼辣油时沾上的一抹浓烈红油,带着一股刚猛暴戾的穿刺劲力,如同烧红的铁钎,精准地、狠辣地戳在他蝴蝶刀甩动时肘关节后方露出的极狭窄空隙——曲泽穴!
“呃!!!”那混混只觉得肘后一股恐怖的剧痛和麻木感瞬间扩散整条手臂!像被高压电瞬间击中!蝴蝶刀“当啷”一声掉在油腻的地面上!整条胳膊无力地耷拉下来!冷汗瞬间浸透黑背心!
电光石火!三个看似凶悍的打手!一个捂眼惨嚎撞翻旁边垃圾桶;一个弯腰虾米状干呕不止;最后一个捂着手臂脸色煞白僵在原地!
前后不过五秒!快得像场荒诞的街头哑剧!
周天甚至都没喘大气。
他甩了甩沾了点油星和汗珠的手掌,瞥了一眼地上那把掉落的蝴蝶刀,脚尖极其嫌弃地把它拨到旁边的臭水沟方向。
然后就像没事人一样,慢悠悠踱回他那张小矮桌旁,拉开椅子坐下。
脸上那点戾气瞬间消散,又挂上那副混不吝的痞笑,搓了搓手指,仿佛刚才只是拍死几只臭虫。
桌上,苏颜依旧保持着刚才那个僵硬的姿势。
微张着嘴,似乎忘了呼吸。
那双清澈的眸子此刻瞪得溜圆,像被瞬间冻结的琥珀,震惊、茫然、还有一丝残留的无措,死死地钉在周天的脸上,又缓缓移向他刚刚行凶完毕的右手。
手里的不锈钢刀叉无声地滑落在油腻的桌面上,发出轻响。
周围死寂。
只剩下刀疤脸在地上打滚的哀嚎和黄毛干呕的声音,像给这场诡异的夜宵加上了背景音效。
周天拿起那双刚才没掰利索、还夹着小半根豆芽的木头筷子,在桌子上用力怼了怼,总算把它彻底掰开。
他夹起一筷已经有点坨了的炒面,往嘴里塞了一大口,嚼得腮帮子鼓鼓囊囊,目光越过还在目瞪口呆状态的苏颜,看向远处巷口那家药店门口的灯箱,含糊不清地对她说:
“苏大夫,”他咽下嘴里的面,喉结滚动了一下,“……辣油泼出去了,得补一份。
老板!再来份辣油!要……最辣的那种!”
他刻意提高了点音量,像是为刚才的混乱做注脚,又像是某种不着调的宣告。
嘴角咧开,露出一点油光光的得意。
苏颜终于找回了呼吸的功能。她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浓密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微微颤动。
看了看桌上那份她几乎没动过几口的炒面,又看了看周天狼吞虎咽的侧脸,再瞥了一眼地上彻底失去战斗力的三个打手。
她沉默地低下头,默默地将那份早就被她分离干净的炒面一点点卷起来,像在做一场精密异常的术后清理。
指尖在油腻桌子上碰了一下,留下一小点油印。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极其珍重地,从包里掏出一包新的医用消毒湿巾,仔仔细细地擦拭着自己的每一根手指。
昏黄的塑料篷顶灯光下,只有周天呼噜面条的声音和远处混混的哀嚎交织在一起。
那盏摇晃的灯泡影子投在苏颜白皙得近乎透明的侧脸上,终于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