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坊·麒麟侯府
暮春的风卷着槐花香漫进窗棂,在雕花檀木案几上落了几片雪白。张起灵垂眸盯着案头那卷袁天罡亲赠的《五行相书》,指尖划过泛黄绢帛上“五行生克、八卦定方位、周易断吉凶”的朱砂批注,墨玉扳指磕在竹简书脊上,发出清浅的“嗒”声。铜炉里的沉水香正焚到第三柱,烟缕绕着他握开元通宝的手袅袅攀升——五枚铜钱在宣纸上排出北斗之形,末枚却斜斜滚向“离卦”边缘,红锈斑驳的钱面映着窗格碎影,恍若一道未愈的伤痕。
“终究是参不透这先天卦象。”他低笑一声,指腹摩挲着钱币上“开元通宝”的凸纹,忽然想起袁天罡临走时说的“命数可测,却难抵人心执念”。案几另一端,吴管家的儿子正候在纱帘外,衣角被穿堂风掀起半寸,声音里带着几分局促:“侯爷,宫中来人传旨,陛下召您即刻入宫。”
大明宫·丹凤殿
鎏金铜灯将殿内照得恍若白昼,宴饮的喧嚣混着西域胡旋舞的乐声漫出来,却在张起灵跨过朱漆门槛时忽然低了几分。
他身着玄色暗纹锦袍,腰间麒麟纹玉带坠着枚半旧的兵符,青铜麒麟面具遮住张脸,只露出冷玉般的下颌线与一双沉如深潭的眼。殿中众人的目光刚落过来,便听高台上的李治笑着摆了摆手:“麒麟侯来了,快些上前——太平闹了整日,非要瞧瞧这‘大唐第一美男子’的真容。”
太平公主正斜倚在绣着并蒂莲的软垫上,指尖捏着颗剥了皮的葡萄,闻言立刻直起身子。她望着一步步走近的身影,见那面具上的麒麟雕纹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唯有眼尾处露出的肌肤白得近乎透明,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尤其是那双眼睛,墨色里凝着辽东战场的风雪,却又在望向李治时泛起几分清浅的暖意。“父皇骗人!”她忽然跺了跺脚,葡萄滚落在青玉案几上,“连脸都看不到,如何算‘第一美男子’?”
李治无奈地笑了,指节敲了敲案头的酒盏:“麒麟侯当年在辽东战场搏斗时被敌人所伤……”话音未落,便见张起灵忽然驻足,右手轻轻按在面具边缘——指尖在冰凉的青铜上顿了三息,终究还是垂落身侧,声线里带着几分清冽:“臣已年过半百,不过是残躯一副,恐负公主厚望。”
太平公主却不肯罢休,探着身子望过来,忽然瞥见他袖口露出的一道浅褐色疤痕——那是常年握刀磨出的茧,边缘却带着烧灼过的痕迹。她忽然想起坊间传闻,说麒麟侯戴面具并非因伤,而是当年在战场上立下血誓,不踏平突厥王庭,便不摘此面。“可你的眼睛生得这般好看,脸定是差不了的。”她忽然笑了,指尖又捏起颗葡萄,“听说您的麒麟甲能挡十步内的强弩,那面具……可是国师亲自堪舆过风水的?”
殿外忽然传来更漏声,晚风掀起殿角的铜铃,清响混着宴饮的笑闹荡开。张起灵望着太平公主眸中闪烁的好奇,忽然想起案头那卷未读完的《五行相书》——袁天罡在卷尾画了幅八卦图,旁注“心为艮,意为坤,人定胜天”。
他指尖悄悄摩挲着袖中那枚滚错方位的开元通宝,忽然发现钱面的红锈竟在烛火下连成了北斗第七星的形状,恰似辽东夜空里指引归营的那片星光。
“公主若想听盔甲面具的故事,臣改日再细细道来。”他欠了欠身,目光扫过殿中高悬的“贞观之治”匾额,忽然听见李治唤他上前议吐蕃粮草之事。转身时,麒麟面具上的流苏轻轻晃动,扫过案几上的酒盏,发出细碎的脆响——就像他此刻的心境,看似被卦象定了“无家之命”,却在这金殿灯火里,忽然懂得了“守天下便是守家”的分量。
沉水香的余味还在殿内萦绕,张起灵接过太监递来的酒盏,指尖触到瓷壁上的缠枝莲纹——那是太平公主方才用过的杯子,温热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竟比案头的卦象更暖。他抬眼望了望殿外渐深的暮色,忽然想起袁天罡的那句话:“卦象如棋,落子在人。”掌心的开元通宝悄悄滑入袖中,与那枚兵符相碰,发出极轻的“叮”声——无家之人,亦可护万家灯火,这便是他麒麟侯的“卦象”。
鎏金铜鹤香炉吐着袅袅青烟,将殿内明黄帷幔染得朦胧。李治搁下手中刚送过来的的《宗室玉牒》,目光扫过阶下正逗弄鹦鹉的太平公主,指节敲了敲案头雕龙饰板:“夫婿一事太平选吧!。”
鹦鹉扑棱着翅膀飞落太平公主肩头,她指尖捏着半粒葡萄忽然顿住,抬眼时眸中闪过狡黠:“父皇既说选婿,女儿便选麒麟侯——论战功,他护得大唐半壁疆土;论才貌,坊间皆传‘麒麟面下藏皎月’,哪点不配?”话音未落,上座的李治脸色陡然一沉,手中玉牒“啪”地合上,惊得鹦鹉振翅飞旋:“胡闹!麒麟侯乃朕之老师,于礼不合,于年龄不合,这样朕替选了个。”
武后坐在侧首,指尖摩挲着鎏金银壶的缠枝纹,刚要开口,却见李治斜睨过来的眼神里藏着深意,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太平公主跺了跺脚,珍珠步摇撞在翡翠簪子上叮咚作响:“父皇总说女儿胡闹,可麒麟侯……”“休要再说。”李治抬手打断,语气稍缓,“城阳公主之子薛绍,出身显贵、饱读诗书,明日宣他进宫与你相见。”
殿内一时静得只剩漏壶滴水声。太平公主盯着父皇案头那方“皇帝之宝”的玉玺,忽然抿唇笑了:“既如此,女儿有两个心愿,还望父皇恩准——”她屈指掐算,指尖在空气中划出个圆弧,“第一,婚车须用西域进贡的琉璃顶篷,车辕雕百朵并蒂莲,马队要从明德门到丹凤门绕长安三圈!”李治挑眉:“准了。”
“第二……”太平公主忽然转身望向殿外漫天晚霞,“女儿既封太平,府邸便该在‘太平坊’——取‘太平永固’之意,正合封号。”话刚落,便见下首的张起灵身形微震,藏在麒麟面具下的睫毛倏地颤了颤——他怎会不知,太平坊西南角那座栽满槐树的侯府,是他卸甲后唯一的归处。
李治刚要颔首,忽然想起什么,指尖敲了敲舆图上“太平坊”的红圈:“不妥。麒麟侯府便在坊内西南隅,你若占了整块坊地,他府上岂不要拆……”“那就绕开他的府邸!”太平公主不等父皇说完,便抢着道,“女儿只要侯府以外的地界,连墙都替他砌得高高的,再在院角栽上百株洛阳红——既能护他清净,又不违‘太平’封号,可好?”
殿内众人闻言,不由得望向垂手而立的张起灵。只见他袖中指尖悄悄捏紧了枚开元通宝——算卦时滚到“离卦”的铜钱此刻还带着体温,原以为“无家之命”应在卦象,却不想这“太平坊”的纷争,竟让他的侯府成了坊中“孤岛”,反倒得了份闹中取静的安稳。
“陛下,臣府不妨碍公主筑府。”他忽然抬眸,面具下的眼尾泛起淡淡笑意,“只是若将来府外传来丝竹声,还望公主容臣偶尔隔墙听曲——毕竟,这‘太平’二字,臣守了半生,如今能看着它落在坊中,倒比算卦来得真切。”
太平公主被逗得轻笑出声,指尖朝他晃了晃:“放心,等府邸建好,本公主让人留扇角门给你——若嫌隔墙听曲不过瘾,便来府里喝杯茶,我还备着你的演武场呢。”
暮色漫进殿门时,李治望着女儿蹦跳着指划婚车舆图的模样,又看了眼阶下静静伫立的麒麟侯,忽然想起袁天罡曾说“长安坊巷,皆系因果”。掌心的朱笔落下,在舆图“太平坊”处画了个圈,圈中独独空出那座青瓦白墙的侯府——就像这盛唐的万千繁华里,总有些人与事,是该被小心护在掌心的“归处”。
张起灵望着殿外渐升的新月,忽然发现袖中铜钱不知何时翻了面,原本晦涩的“离卦”纹路上,竟被月光映出“家人卦”的暗纹——原来所谓“无家”,从来不是无屋可栖,而是当有人为你在这繁华里留一方天地,这天地,便成了刻进血脉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