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了,”裴戬猛地逼近一步,靴底踩在厚厚的波斯地毯上,竟踏出一声沉闷的威慑,“那晚在郁澜寝居,本世子并非受何邀请!而是追踪前朝逆贼‘毒公子’沈醉的踪迹!偶然撞见罢了!”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圈椅中依旧安坐的老妪,每一个字都如同裹着寒霜的碎玉,砸得帐内暖意寸寸冻结:“可殿下你又是何等敏锐!只此一点‘意外’,便将意外变成了计划的关键一环!你那自以为发现‘情意’的眼光还真是准得很!”
嘉庆长公主脸上的温润终于淡去了一丝,眼底深处的那点满意也被一层更深的、不容忤逆的冷硬取代。她捻动佛珠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裴戬的唇角扯出一个更大的、毫无温度的笑容,继续往下凿击:“让本世子与郁澜‘成就好事’,一石二鸟。其一,便是要看看我这个冷情冷性的端王世子,是不是真对你那宝贝外孙女,动了凡心!其二……”
他微微俯身,那张冰雪雕成的俊美面孔靠近了长公主,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如刀刮铁骨:
“就是要借此,将潭州刺史房麟那条死鱼留下的腥臭死水,连同他背后那一整片沼泽!都彻底绑死在我们端王府身上!长公主殿下,端的好棋!”
……
裴戬掀开郁澜营帐厚重的毡帘钻进来时,一股裹挟着沙粒、寒意逼人的风立刻尖啸着往里灌。
他反手迅速拉紧绳扣栓死,将那鬼哭似的风声和漫天黄沙暂时阻隔在厚毡之外。外面,黑沉沉的天幕低垂,狂风卷起砂石抽打在毡布上,发出密集沉闷的噼啪乱响,整个帐篷都在不安地摇晃。
头顶横梁悬挂的牛油灯盏也被劲风扫过的气流带得火苗东倒西歪,帐壁上的人影随之扭曲晃动,像个光怪陆离的噩梦。
帐内空气凝滞,弥漫着干燥沙土、草药苦涩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冷气息。
裴戬解开颈间系带,他穿着紧束的玄青箭袖劲装,行动间透着一股经过长途奔驰后的疲惫紧绷。
长公主最后那句“明日车马”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凿在他骨缝里。
返京?述职?不过是押解犯人回笼,去领那一道早已备好的雷霆怒火。
他目光无声扫过不大的帐内。西侧角落铺着厚厚的羊毛毡毯,一床深色暗纹的厚羊绒被严严实实裹着一个人。
郁澜睡着了,大半张脸埋在被子里,只露出小半张苍白的脸和散落在枕畔的墨色长发。
她似乎睡得并不安稳,呼吸清浅急促,唇色失水泛白。靠门边的空地有个小小的三脚黄泥炉,上面蹲着的黑陶水壶壶嘴正丝丝缕缕地冒着白汽,尖锐的哨音在帐篷压抑的杂音里几乎细不可闻。
裴戬踱到炉边,火光微弱地映着他线条冷硬的下颌。
泥炉旁随意丢着两个大小不一的土陶碗。他提起水壶,壶身滚烫,滚开的水冒着泡泡溅出几滴,烫在他指腹上,带起微弱的刺痛感。
他浑不在意,倒了半碗水。没急着喝,只端着那碗温热的水立在原地,深邃的目光透过蒸腾的白汽落在那团裹得严实的羊毛被上。
帐篷里昏暗不明,牛油灯的光被帐壁晃动的人影切割得支离破碎。
就在这时,裹在被子里的人发出了一声细微而痛苦的呓语。
像被梦魇扼住了喉咙,声音沙哑干涩,破碎得几乎不成调。
“……水……”
就这一个字,被喉咙里的沙砾摩擦得模糊不清。
裴戬端碗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分。他端着碗,放轻脚步绕过地上散落的毡垫杂物,走到郁澜铺着的毡毯边。
半跪下来,膝盖抵在冰凉粗糙的毡毯上。他俯下身,小心地,几乎是试探性地,伸出空着的左手,极其缓慢地靠近她紧扣着被沿的指节。
一点一点地,试图将被沿往下掖开一丝缝隙,露出她蜷缩的身体。
指腹尚未触及柔软的被面。
羊毛被下一阵猛烈的扭动!郁澜几乎是弹了起来!猝不及防的动作带得整床厚被向上掀开一尺!
裴戬动作僵在半空。
郁澜裹着被子猛坐起身,脊背紧紧抵住帐篷冷硬的毡壁支撑。
那一下剧烈的惊起似乎耗尽了她积攒的全部气力,苍白的脸颊因缺氧和惊吓泛起病态的潮红。
她那双一贯清冷疏离的眼眸此刻在昏昧的光线下睁得极大,里头没有初醒的迷茫,只有警惕和刺骨寒意,如同受困于绝境的雪夜孤狼。
瞳孔里清晰地倒映着半跪于榻前的裴戬。
“你做什么?!”郁澜的声音从干涸撕裂的喉咙深处挤出,比沙漠的夜风更冷硬刺骨。
裴戬端碗的右手臂悬在半空。
水碗离她干裂渗血的嘴唇只差寸许。他没有收回手,也没有继续靠近,只是端着那碗水,停在咫尺之处。
暖黄摇曳的灯火照亮他半边轮廓,挺直的鼻梁在另一侧投下浓重的暗影,表情隐匿在这明暗交织的光晕之下,看不真切,唯余唇线绷得异常冷直。
“你渴了。”他的声音低沉,没有辩驳,只是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话语简洁平直,听不出情绪。
“我自己能喝。”郁澜死死盯着他,眼底没有丝毫松动,戒备的姿态没有丝毫退减。
“拿开你的手!”
命令的句式,冰碴子似的砸在压抑的空气里。
裴戬那只离她不过咫尺的左手指尖微微蜷了一下。
悬停在空中的姿态极其短暂。帐篷角落的火炉里,一小块炭火发出轻微的噼啪炸响,跳跃的火光在他毫无波澜的眼底一闪即逝。
下一秒,那只有力的手彻底收了回去。五指攥拢,骨节在昏昧光线下隐隐泛出青白色。手臂垂下,悄无声息地撑落在身侧冰冷的毡毯上,稳住了半跪前倾的身形。
那只手安静地搁在厚毯粗硬的纹路上,彻底远离了那床裹着冰冷躯体的羊绒被。
他没有离开,也没有解释刚才伸手的意图是否仅仅是为了喂水。半寸距离的咫尺天涯。
空气凝滞得如同结冰的深潭,只剩下帐篷外那鬼哭似的风声、牛油灯挣扎的噼啪响以及郁澜带着惊悸余波的急促呼吸。
对峙在昏黄摇曳的灯影下无声蔓延。裴戬维持着那个半跪的姿势,如同荒漠中一座沉默的孤峰石像,唯有胸膛随着呼吸极轻微的起伏证明着这是个活人。
郁澜后背紧紧贴着冷硬的毡壁,汲取那一点虚弱的支撑,冰冷的视线钉在裴戬低垂的眉骨间,像要穿透那层阴影看清底下所有盘根错节的心思。
过了半晌,也许只有几个沉重的呼吸那么长。裴戬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足以打破这剑拔弩张的死寂:
“躺着。水在这里。冷了自己喝。”他抬起右臂,将那只盛着温水的陶碗稳稳放在紧挨毡毯边的地上。陶碗底与粗糙的毡毯轻轻磕碰,发出“笃”的一声轻响。
动作间,肩背腰腿没有一丝多余的牵扯,利落得如同演练过无数次。
说完这句,他甚至没有再看郁澜的反应。
兀自起身,身影在她满是防备的目光下毫无波澜地站直。高大的身形轻易挡住了帐篷中央跳跃的大部分灯火光线,在她眼前投下一片浓重的暗影。
他没有离开营帐。脚步沉稳地走到郁澜毡铺对角另一侧的帐壁下,那里铺着一张颜色更深的粗毡垫子,旁边靠壁倚着长刀和裹了厚布的长弓。
他撩开袍裾下摆,屈身盘膝坐下。背部挺得笔直,后肩紧靠撑帐的粗圆木柱。
双臂随意搭在屈起的膝盖上,指节修长有力。眼帘微阖,像是闭目养神,整个人如同隐入帐壁暗影的一部分,只有火光偶尔跳跃着描摹他刀削斧凿般的下颌轮廓。
帐内只剩下炉火上水壶细得如同哭泣的咝咝声,还有帐篷本身被风沙击打时沉闷枯燥的噼啪闷响。
炉火映亮的那一小圈光晕里,地上一碗温水孤零零地摆着,水面不再有雾气升腾。
郁澜紧绷得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强弓。
裴戬这一连串动作,非但没有消弭她心头的冰冷与警觉,反而在死寂中无声发酵,酝酿出更多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她冷冷地盯着角落阴影里那个闭目的身影,胸腔里像堵着冰块。僵持了片刻,干渴感终于战胜了紧绷的神经。
咬着牙,裹紧羊绒被支撑着,一点点从靠着的毡壁向前蹭挪。
动作异常艰难迟缓,生怕惊动黑暗中蛰伏的什么。指尖够到地上那只陶碗的边沿时,冰凉的触感激得她指尖一颤。
她端起碗,分量很轻,水只有半碗,温热得刚好入口。仰头灌下去的动作又快又急,近乎粗暴,喉结因吞咽而上下剧烈滑动。
坐在阴影里如同入定般的裴戬,眼睫甚至都没动一下,但低沉的声音已经再次响起,穿透寂静的空气,如同钝器凿在冰面上:
“明日天亮,我会启程返京。”
郁澜端碗的指尖才刚松开,心口像是被一只冰锥猝不及防地捅了一下!动作停滞了一瞬。
她没说话,也没看他,只是慢慢蜷缩起身体。
裴戬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帐内光线昏暗,但郁澜能清晰感觉到那两道目光穿过摇曳的灯影和两人之间不过丈许的沉沉帐内空间,落在她这个方向。带着一种几乎要将人看透的幽邃沉寒。
“此去,不知何时再入西境。”他接着说道,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依旧是不含情绪的平直陈述,只是其中的分量令人齿冷,“若遇变故,寻机送信入京。写明缘由,交镇西将军府信使,标明急递。信……定会到我手中。”
郁澜埋在被子里的鼻息微微加重。
手指无意识地蜷紧,抠着羊绒被内侧细软的绒毛。变故?在这荒沙大漠?还是在帝京那无底的漩涡?她脑子里瞬间掠过无数念头,又被强制压下。
没等她从这突兀的交代中缓过神,裴戬的下一句话紧跟着砸了下来,每个字都清晰沉重如砸在铁砧上:
“今夜定亲宴,长公主步步先机。那一步棋,”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最锋利的字眼,“我认了。”
这平淡的一句,无异于承认他对她处境的介入和后来的婚约,从一开始就没有跳出嘉庆长公主的棋盘。
他承认为房麟案担责,既是形势所迫,更是落入此局的开始。
“你!”郁澜埋在被子下的脊背瞬间绷直如弓。
一股混杂着被利用的屈辱和被当作筹码的寒意在四肢百骸炸开。
她猛地抬头想呵斥什么。
裴戬的声音却比她反应更快一步,压住了她那声尚未出口的愤怒质问。
“长公主此局既成,婚约……”他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坦率说出这两个字,“是结果。我无二话。”那双在阴影里终于完全抬起的眼,清晰地投向郁澜这边,幽深的眸光在跳跃的炉火映照下似乎有什么极其锋利的东西闪过,快得难以捕捉,“认赌服输,我担着。”
他停了停,似乎胸腔深处吸了一口沙漠夜间冰冷的空气,吐字清晰干脆,如同金石交击:
“婚约既定,无谓争此一步得失。”
郁澜感觉浑身的血都像是被他这直白到冷酷的“认赌服输”四个字冻住。
她成了那赌桌上的筹码、既定事实的一部分。冰冷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她想冷笑,喉咙却像被冰棱塞住。
然而裴戬的话并未结束。他话锋陡然一转,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眸子隔着火光与阴影,笔直地对上郁澜燃着火又裹着冰的双瞳:
“至于旁的,”他盯着她,一字一顿,语速极缓,每个音节都带着刀锋刮骨的重量,
“——我还没想清楚。”
话音刚落,他再次阖上双目。
“还没想清楚?”
郁澜无意识地喃喃重复,声音低得几乎被风沙吞噬。她的目光在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轮廓上反复逡巡,试图穿透黑暗看清里面蛰伏的庞然巨物。
帐外的风沙咆哮着撞上毡壁,帐内铜壶嘴咝咝的哨音越来越尖锐。而阴影里那个男人盘踞的姿态稳如孤岩,再无声息。
他,究竟还有什么盘算?
她指下那片粗硬的毡毯绒毛不知何时已被揪下细微的一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