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牧雨!
郁澜突然想起这位神医!
梁牧雨为何要隐晦地警告自己远嫁?再结合青橙的直觉——三皇子并非表面那般“淡泊”!
景仁帝放任甚至乐见皇子们相争,卫这位蛰伏的三皇子墨源,是否才是景仁帝心中真正的棋?或者,连他也是帝王制衡权术下的另一枚棋子?
郁澜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夜,死寂得如同古墓。唯有窗外风声呜咽。
嘎吱——!
一声极轻微、却足以在这紧绷的静夜里掀起惊涛骇浪的摩擦声!一个高大的、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黑影,如同鬼魅般落在了房中!
郁澜瞬间翻身坐起,手已摸向枕下的短匕。青橙吓得差点尖叫出声,被郁澜一把捂住嘴。
“谁?!”郁澜的匕首寒光已经锁定了黑影。
黑影上前一步,半跪在地,露出半张冷峻的脸,正是裴戬最信赖的贴身侍卫——瞿洋。
“郁姑娘,得罪。世子令,请姑娘随属下去一个地方。”瞿洋的声音低沉不带一丝情绪。
郁澜瞳孔微缩。裴戬?在这个节骨眼?他想做什么?
“只我一人?”郁澜的目光扫过惊恐颤抖的青橙。
瞿洋点头,毫无转圜余地:“只姑娘一人。”
郁澜盯着瞿洋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片刻,猛地将短匕收回鞘中。
她回身将受惊不轻、紧抓着她衣角的青橙轻轻按回床上,低声嘱咐:“乖乖待着等我回来!”随即深吸一口气,对瞿洋道:“带路。”
两人一前一后,如同融入暗夜的狸猫,悄无声息地再次翻出芷兰院的高墙。
一路疾行,沉默无言。郁澜惊觉方向并非王府,也不是衙门,竟是绕向了城西一片更显破败荒凉的巷区,在一处黑漆漆、院墙塌了半边的破败宅邸前停下。
“进去。”瞿洋示意那扇腐朽的木门。
踏进院门的瞬间,一股浓烈刺鼻的尘封霉味混合着劣质熏烧的炭火气味呛鼻而来。
借着昏暗中一点微弱的烛光,郁澜看清了厅堂中那个被牢牢捆缚在太师椅上的人影。
嘉庆长公主!
她身上还是那日赴宴的华贵紫锦宫装,只是沾满了灰尘褶皱,华美的钗环凌乱,几缕花白的发丝垂落鬓边,脸上带着掩不住的憔悴。
然而,那双凤眸中射出的威严与怒火,却如同困于笼中的凤凰,虽落魄,骨子里那份睥睨犹在!
“外祖母!”郁澜低呼一声,疾步上前。
嘉庆长公主的目光越过郁澜的肩膀,落在站在门口阴影里的瞿洋身上。
她的目光锐利如鹰隼,从上到下扫过瞿洋那张木然冷硬的脸,最后竟定定地凝视住他的眼睛。
瞿洋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
就在这时,嘉庆长公主那张憔悴却依旧凌厉的脸上,竟缓缓地扯开了一抹笑!
瞿洋下意识地猛地低下头,一股强烈的不安,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无息地漫上了他的后背!
他好像……被认出来了?怎么会被认出来?!
……
夜色浓如泼墨。郁澜几乎是撞开芷兰院门扑进内室。
青橙正呆坐在床边对着那收拾了一半的包袱出神,被这动静吓得一抖。
“没时间了!”郁澜一把将她拽起,声音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外祖母被他们秘密囚在城内!裴戬的人带我亲眼见过了,他这是在逼我们立刻选!要么快走,要么……”她没有说下去,但那未竟之意比寒冰更冷。
青橙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身体晃了晃,却没有尖叫或瘫软。
她没有再问一句废话,猛地扑向床铺,飞快地重新将那小小的蓝布包袱打上死结背在身上,又飞快地抓起桌上一把用来裁纸的短小银刀塞进靴筒。
“走!现在就走!”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变调,动作快得几乎带风。
府内早已是一片死寂的混乱表象。
两人沿着最僻静的侧门小径,如同两道紧贴墙根游走的阴影。
一辆没有悬挂任何徽记的普通青幔马车,如同早已算准时间般,静悄悄地停在距侧门百步开外一株老槐树的浓荫下。
车辕上坐着一个裹着厚实挡风斗笠的矮壮汉子,正是长公主府最忠心也最不起眼的老车夫陈伯。看到她们出来,他仅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一甩鞭子,声音压得极低:“二位姑娘,坐稳了!”
车轮碾过沉寂的石板路,声音在空旷的街巷里被刻意放大。
郁澜一把掀开车厢侧帘,只留一道两指宽的缝隙。她的眼神比鹰隼更锐利,扫视着后方街巷每一个可能藏匿危险的拐角、屋顶的暗影,甚至风声掠过的异动。
右手紧紧扣着上车前从府中兵器房顺出的一柄角弓,箭已悄然搭上了弦。
青橙缩在车厢最里侧,牙齿死死咬住下唇才克制住身体的战栗,双手无意识地死死抱着怀中的包袱,指节用力到青白。
车窗外疾速倒退的模糊黑影,像无数鬼魅张开的爪牙。
马蹄的哒哒声每一次停顿,都像踩在她们紧绷的神经上。
一次突如其来的拐弯,车厢剧烈倾斜!
几乎同时,郁澜猛地侧身,抬臂,弓如满月!箭镞寒光隔着车帘缝隙笔直地对准了车身右后方那片骤然晃动的矮墙暗影!
陈伯的鞭子在空气里炸开一个尖厉的呼啸!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暗影里传来一声野猫受惊的尖利叫唤,一个黑影弓着背窜出墙根,消失在另一片黑暗中。
呼……郁澜吐出一口浊气,但眼神里的警惕没有丝毫放松。她并未收回箭矢,搭弦的右手反而捏得更紧了些。
当东方天际终于撕开一道微乎其微的灰白光带时,马车猛地一顿,停了下来。
郁澜一把掀开车帘。高耸的营寨辕门如同沉睡的巨兽,在熹微的晨光中勾勒出森严的轮廓。
寨墙之上,旗幡猎猎。隔得老远,便能闻到风中隐隐的铁锈和汗水混合的味道,还有那种属于军阵的肃杀之气。
辕门口拒马尖刺的寒光刺痛了人眼。几十名顶盔掼甲、手持长枪的士兵分列两侧,一双双冰冷而警惕的眼睛如同审视的钉子,牢牢钉在了这辆大清早出现在荒野的马车身上。
没有通传的号角,没有客气的询问。
空气死寂,只有晨风吹过旌旗的呼啦声。一种无形的压力,如同钢铁般沉重地压了下来。
陈伯没有试图上前,只是沉默地将马车停在辕门外百步之地,这是不成文的规矩。
郁澜先一步跃下车,随即转身接应青橙。
青橙的双腿软了一下,几乎是摔下车来,郁澜稳稳地架住了她。
青橙的脚步踉跄着,像一步步朝着那敞开的辕门走去。
“庆王!庆王!!”青橙陡然爆发出一声嘶喊,带着冲撞肺腑的哭腔,猛地挣开郁澜的手,直接对着辕门内那道正大步走来的高大身影扑了过去。
“救我外祖母!救救她吧!”青橙的额头狠狠磕在地上,沾染了黄尘。
她抬起脸,泪水和泥尘糊了满脸,“她……她被人囚在永州城里了,就在裴戬手里!他是皇帝的人!舅舅您再不去,外祖母她就要没命了!她是您嫡亲的长姐啊!”
校场上瞬间落针可闻。
所有甲士的目光都聚焦在跪地哭嚎的青橙,和她身后沉默站立的郁澜身上。
那道玄甲身影终于清晰地走到了近前。身材魁伟,须发虽已染霜,但背脊挺直如标枪,脸上深刻的皱纹镌刻着边关风沙,周身气息沉凝浑厚,不怒自威。
正是西北枭雄庆王!
他鹰隼般的目光落在青橙沾满泥污的脸上,又掠过她身后风尘仆仆却眼神沉静的郁澜,眼中没有丝毫震动或焦急,只有一片深沉的冷意。
“哭?”庆王的声音如同金铁摩擦,低沉而饱含怨怼,“哭什么?嘉庆她落到今天这步,咎由自取!”
冰冷的话语如同铁鞭,狠狠抽在青橙身上,让她抬起的头愕然僵住。
庆王的目光越过青橙,似乎看到了更远的地方,深沉的恨意第一次如此鲜明地翻滚在他眼底:“自私!狠毒!只知争权,何曾念过骨肉亲情?本王几十年前就看得透透的了!”
“当年大洪灾,三州沦陷成泽国,朝廷只拨十船米,本王一封封血书告急,求她看在几十万灾民份上,从陛下内库里挪半条船粮,或是在御前求求情。可你外祖母她呢?”
庆王猛地踏前一步,“她守着那点‘宫规祖制’,怕担干系怕惹陛下不喜,一封轻飘飘的回书,‘朝廷自有法度’!哈哈!好一个法度!本王眼睁睁看着子民易子而食!饿殍千里!二十万条命啊!就填进了她那点不肯逾越的私心里!那血流成河的惨景,本王记了一辈子,恨了一辈子!”
青橙彻底呆住了,连哭泣都忘记了,只愣愣地看着。
庆王胸膛起伏:“如今?让本王救她?本王怕今日救下了这条中山狼,明日她为了在新主子面前表功,反手就把刀插进孤这傻弟弟的心窝!信她?不如信西北的豺狼知恩图报!”
青橙瘫软在地上,彻底绝望了。
郁澜一直沉默地立在几步之外,像一个被忽略的影子。
她脸色同样因长途跋涉而苍白,身上沾着泥点,但眼底深处,却燃着火焰。
直到此刻,她才一步上前,“王爷明鉴。我外祖母当年对错,阿澜不敢置喙。”
她微微一顿,目光坦然地迎上庆王投射过来的凌厉视线,“但阿澜斗胆一言:在景仁帝眼中,凉州庆王与永州嘉庆长公主,向来是一体同源。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长公主府若塌,下一个,便是凉州大营。”
“皇帝以裴戬为刀清算公主府,意不在区区宅邸人命,而是欲斩断西北权钱的一条臂膀。外祖母若就此了结,陛下下一个目标,必是令凉州大军孤立无援。届时,无论补给、军资、掣肘,王爷便会是那风烛中孤立无援的最后一支。景仁帝,可曾真正信过手握重兵的藩王?”
校场上连风声都静了下来。
庆王眼皮下的肌肉几不可察地跳动了一下。他没有打断,那双鹰目里沉淀的冷硬似乎被这番话凿开了一丝缝隙。
郁澜捕捉到这丝细微变化,语速更稳,但分量更重:“眼下西北边境,北戎王庭内部因王位传承生隙已有半年,部族间摩擦加剧。瓦剌部落上月更传袭掠北境商道。王爷若能……”
她目光如电,直视庆王,“若能在此边境生乱之际,向朝廷告急请战——让这西北狼烟起得‘恰到好处’!”
她加重了最后四个字:“烽火狼烟一起,纵是景仁帝心中有雷霆之怒,为了朝廷安稳,为了江山社稷,他也只能暂时压下方寸之间的清算。他必须倚重王爷您这把国之利刃,倚重凉州十万精甲!外祖母那点错,自然会因此暂时搁置。这才是破局求生之道!”
庆王默而不语。
就在这时,一个亲兵沉默地递过来两块麦饼。
郁澜几乎是立刻接过,没有任何犹豫或嫌弃,撕咬吞咽的动作沉稳而有力。
这是真正经历过饥困的人,才会有的本能动作。
“你说得对。”庆王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
青橙猛地抬起了头,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希望。
“是。”庆王缓缓点头,似乎终于承认了这个明摆着的事实,但这声“是”却沉重得像一块铁,而非转机。
“但……本王信不过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冰碴,“几十万条命的债,横在心口,堵在孤与嘉庆之间。要本王与她联手演这烽火戏诸侯?本王办不到!”
玄甲衣袍猛地一甩,转身便向大营深处走去。
背影决绝,仿佛一堵冰冷铁壁。
青橙瘫软在地,最后一丝光亮彻底熄灭,只剩下麻木的死寂。
郁澜站在原地,盯着庆王消失在营帐阴影里的方向,目光在最初的震惊后迅速沉淀下来。
她并未崩溃,也未像青橙一样失魂落魄。
弯腰捡起地上士兵塞过来的那半块麦饼,拍掉上面的灰尘。
她没有去看青橙,只是默默将另一块饼塞进已经绝望的少女手中。
“吃掉它。”郁澜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路还没走完。”
她抬头望向天际,那里朝霞如火,却又似乎预示着另一场更为严峻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