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潇折返回来,见到廊下那道玄色身影时,心猛地一坠。
端王世子裴戬绣着暗金云纹的衣摆扫过门槛,她扑通跪在青砖上:“世子留步!”
“让开。”裴戬的目光越过她望向里间。
“四姐姐正在睡觉……”郁潇哽咽着说不下去,却仍挺直脊背挡在门前。
直到听见屋内传来沙哑的嗓音:“让他进来罢。”
郁潇抹着泪退到一旁,看那扇雕花木门重重合上。
隔着门缝,她瞧见四姐姐裹着锦被蜷在榻上,脖颈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会死吗?”郁澜攥着被角的手指节发白。
裴戬立在屏风旁:“毒入心脉便难说。”
“劳烦世子……”她咬着舌尖逼出清明,“替我寻个叫梁牧的公子。”
见对方身形微滞,又补了句:“要气质清冷的那位。”
门外偷听的尹佳慧险些跺脚——放着现成的世子不要,偏要寻什么梁公子!
更何况,那位梁牧,本就是眼前的世子啊!
裴戬的玉扳指叩在紫檀案几上:“不必。”他瞥见少女被冷汗浸湿的鬓发,“解药已在路上。”
郁澜再撑不住,软倒在绣枕间。恍惚间听见衣料窸窣声,凉意忽然贴近滚烫的肌肤。她本能地环住那截劲腰,将脸埋进冰绸裁的衣襟。
裴戬扶正她的动作顿在半空。怀中人像团灼人的火,偏又带着清苦药香。
郁澜贪恋地蹭着他微凉的锦袍,唇瓣无意擦过他喉结。
“相公……”带着哭腔的呓语让裴戬瞳孔微缩。少女忽然仰头吻上来,生涩却固执地撬开他唇齿。
这个吻裹着蜜糖般的血腥气,让他心头不由得一颤。
尹佳慧捧着药碗闯进来时,正撞见裴戬将人轻轻放回榻上。
烛火摇曳间,她瞥见世子泛红的耳尖。
“四姑娘如何了?”郁潇扒着门框发抖。
“嘘——”尹佳慧将药匙抵在郁澜唇间,“这毒唤作‘浮罗梦’,幸亏世子当机立断。”话音未落,床幔忽地一动。
郁澜睁眼便对上一双深潭似的眸子。
裴戬袖口还沾着她咬出的血渍,神色却平静如常。
她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问。
“澜妹妹!澜妹妹!你还好吗?”门外突然传来陈素素急促的拍门声。
尹佳慧与郁潇交换了个眼神,郁潇会意地推门出去。
木门吱呀一声合上,仍能听见她刻意压低的声音:“四姐姐刚睡下,素素姑娘找她有什么事?”
“走。”裴戬的嗓音冷得像结了冰。
郁澜蜷缩在雕花床角,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她其实害怕独自面对这场荒唐的闹剧,可终究没能开口挽留——裴戬若在此多留片刻,明日满京城都会传遍他们的私情。
那人临走前回头望了她一眼。隔着朦胧泪光,她似乎看见他眉心微蹙,但终究跟着尹佳慧翻窗而去,衣袂带起的风掀动了茜纱帐。
“澜妹妹可是病了?”陈素素几乎是撞开门闯进来,身后跟着几位贵女探究的目光。
郁澜将脸埋进膝盖,潮红的面颊贴着冰凉的绸裤,耳畔嗡嗡作响。
方才恍惚间竟以为听见裴戬的声音,此刻见屋内空荡,反倒松了口气。
涂着丹蔻的手指探向她的额头,郁澜偏头躲开。
陈素素的手僵在半空,讪讪笑道:“怎么连姐姐都不认得了?”
郁澜垂眸盯着锦被上的并蒂莲纹。前世种种如走马灯掠过——陈素素给许琳懿下药,害得护国公嫡女与三皇子在春学宴上闹出丑闻。
事后陈家为平息护国公府怒火,匆匆将女儿远嫁他乡。一个失去母族庇护的女子,在那吃人的深宅里能有什么好下场?
可今生这杯毒酒,竟是她替许琳懿饮下了。
郁澜嘴角泛起苦笑。席间她只与许琳懿对饮过,而对方特意让陈素素来寻她,分明是要借她的手斩断这条毒蛇。
许琳懿算不得恶人,却也不是菩萨,既要维持端庄大度的名声,又要借刀杀人,当真是好算计。
“我想歇息。”郁澜翻身面朝里侧,锦被下的手指攥得发白。
她恨陈素素吗?或许罢。可更恨这吃人的世道,恨女子间为争名夺利便要互相倾轧。
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梦里尽是扭曲的人脸,许琳懿含笑递来的酒盏化作毒蛇,陈素素尖利的笑声刺破耳膜。
待她挣扎着醒来时,正对上郁夫人哭红的双眼。
“我的儿,可算醒了。”郁夫人忙将温着的山泉水舀了一匙喂到她唇边。郁澜贪婪地抿着甘霖,喉咙却像塞了团棉花:“那日发生的事情……”
“莫怕。”郁夫人将她揽在怀里,青金石耳坠轻擦过女儿鬓角,“你五妹妹和尹家姑娘处置得妥当,知情者不过三五人。护国公府派人来赔过罪,陈家那丫头。”她顿了顿,“过些日子便要远嫁了。”
郁澜怔怔望着帐顶的流苏。护国公府明明要借她之手惩戒陈素素,怎会突然出手?
电光火石间,裴戬临走时那个蹙眉的神情蓦地浮现在眼前。莫非是他授的意?
“娘想着,不如送你去外祖家小住?”郁夫人轻抚她散乱的长发,“你父亲驻守的边关离那儿近,顺道还能去探望他。”
郁澜将脸埋进母亲带着沉水香味的衣襟,闷声道:“都听娘安排。”
窗外暮色渐浓,归鸦掠过飞檐。
郁夫人望着女儿苍白的侧脸,心头像压了块青砖。
这京城看着花团锦簇,暗地里却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修罗场。她拢紧女儿肩头,暗自发誓定要护住这捧心头血。
……
暮色四合时,郁澜刚咽下半碗燕窝粥,襄苎提着裙角急匆匆跑进来:“夫人,端王府的霖姑娘陪着世子爷来探病了!”
“快请到花厅奉茶!”郁夫人忙用帕子按了按眼角。
案几上青瓷茶盏在暮色中泛着温润的光,她想起那日裴戬暗中递来的密信——若非这位世子雷霆手段压下陈素素做的那桩丑事,只怕女儿的清誉早被流言撕得粉碎。
裴霖提着食盒进来时,郁澜正倚着软枕发呆。
雕花窗棂透进的暮色给裴戬的玄色锦袍镀了层金边,他腰间玉佩随着步伐轻响,惊醒了怔忡的少女。
“多谢世子周全。”郁澜垂眸盯着锦被上的缠枝纹。裴霖在场,许多话只能点到为止。
裴戬却突然端起案头的青玉盏,径自坐在了床沿。
裴霖手中的食盒险些打翻:“大哥!这于礼不合!”
“那日若留下,即便你我成婚,世人也会说这姻缘起于龌龊。”裴戬舀了勺山泉水递到她唇边,指尖在玉匙上压出青白,“流言如野火,总要未燃先灭。”
郁澜就着他的手抿了口水。温水入喉,却化不开胸中郁结。
这人字字在理,可她总觉得像在听幕僚分析朝局,半分情意都寻不着。
“你怎么想?”裴戬忽然问。
雕花烛台上爆了个灯花,惊得郁澜指尖一颤。她偏头避开他灼人的目光:“我乏了。”
裴戬从袖中摸出枚青铜钥匙搁在枕边:“若想通了,随时可来密室寻我。”
钥匙上缠着红绳,在月色下泛着冷光,倒像条吐信的赤链蛇。
回府路上,裴霖攥着车帘忍了又忍,终是憋不住:“大哥今日这般逾矩,若传出去,怕是对国公府还有端王府都不好听!更何况,二哥那边还等着娶澜姐姐呢!”
“她与你二哥本就不可能。”裴戬摩挲着腰间玉佩,眼前又浮现那日她蜷在床角的身影。
红烛将尽时分的脆弱与倔强,竟比边关血色残阳更灼人。
......
大房院里的海棠开得正艳,却遮不住魏氏尖细的嗓音:“端王府世子亲自探病?别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苟且事?”
“世子是带着亲妹妹来的。”孟姨娘捻着佛珠轻笑,“倒是四姑娘此番遭罪,日后议亲怕是难了。”
“啪”地一声,郁老夫人的龙头杖重重杵在地上,惊得檐下雀儿扑棱棱飞走:“我孙女清清白白,轮得到你们嚼舌根?”
老妇人浑浊的眸子扫过魏氏发白的脸,“上月粮庄亏空的三千两,还是澜丫头拿私房钱替你补的!”
“母亲……”魏氏手中茶盏“当啷“落地,溅湿了遍地海棠花瓣。
“真当我老糊涂了?”郁老夫人冷笑,“你当不好这个家,倒有脸嫌澜儿拖累?”
拐杖点着魏氏绣金线的裙角,“明日就去库房清点账册,再出纰漏,就让二房接手!”
魏氏低头,不敢再发一言。
西厢房里,郁夫人正给女儿掖被角。
窗外飘来零星议论,她伸手合上菱花窗:“那些浑话莫往心里去。若将来夫家计较这些,娘便养你一辈子。”
郁澜望着帐顶晃动的流苏。
钥匙在枕下烙得发烫,她忽然想起裴戬临走时那个欲言又止的眼神——这人分明在朝堂翻云覆雨,怎的在她这儿倒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
……
秋千架上的藤萝缀满紫花,郁澜素白裙裾随风扬起时,正巧撞见墨哲跨过月洞门。
六皇子腰间蹀躞带在春阳下晃得刺眼,她抓着麻绳的手指微微收紧,绽开恰到好处的笑容:“六表哥安好。”
墨哲驻足望着秋千架上的人儿。
少女眉眼依旧明媚,可那笑意未达眼底,像隔了层琉璃罩子。”给你捎只画眉解闷可好?”他抬手拂开垂落的紫藤花。
“我怕养不活这些活物。”郁澜足尖点地,秋千渐渐停住。
青石板上的斑驳树影爬上她裙角,“倒是六表哥该当心护国公府。”
墨哲挑眉,玉冠垂下的缨穗扫过肩头蟒纹。
他忽然俯身凑近,鼻尖几乎触到她鬓边珠花:“表妹这般替我筹谋,莫不是要当我帐中谋士?”
郁澜不着痕迹后仰,秋千索发出细微吱呀声。”信与不信全在表哥。”
她抬眼时眸光潋滟,恰似春水映梨花,“只是来日方长,表哥且等着看便是。”
这话说得暧昧,墨哲却听出几分讥诮。
那日听闻她中药,他竟失手捏碎了茶盏。此刻望着她颈间跳动的阳光,忽然惊觉这份焦躁来得蹊跷。
半月后,郁承年的家书送至,信笺上松烟墨洇透三层宣纸。
郁夫人捧着信垂泪:“你爹说边关苦寒,却比不得京城人心险恶。择日送你去外祖母那儿住段时间。”
郁澜摩挲着信纸边缘。
嘉庆长公主府的邀约静静躺在妆奁底层,笺上印着凤纹火漆。
外祖母的字迹力透纸背,最后一笔“等”字拉得老长,像要把十八年的亏欠都补上。
临行前日,悦文坊二楼密室飘着沉水香。
裴戬玄色暗纹锦袍上的银线云纹在烛火中忽明忽暗,他执笔的手顿了顿,墨汁在宣纸上洇开一团乌云。
“世子若在议事,我改日拜访?”
“无妨。”裴戬搁笔时,砚台边沿沾了点朱砂,艳得像那日她眼尾的潮红。
侍从鱼贯退出,炭盆里银丝炭噼啪爆响。
郁澜将青铜钥匙推过紫檀案几,钥匙与镇纸相撞,发出清越声响。
“此去长公主府,此物于我无用。”她指尖在钥匙纹路上流连片刻,终究收回广袖中。
裴戬望着窗棂外飘落的杏花。
嘉庆长公主是景仁帝心头刺,这钥匙如今倒真成了烫手山芋。
“边陲风沙大,记得多带几件斗篷。”
密室忽然静得能听见更漏声。
郁澜盯着他腰间晃动的白玉环佩,轻声道:“那日浮罗梦魇,梦见我不小心冒犯了世子。”喉间像含了块薄荷冰,“幸而只是个荒唐梦。”
暖炉迸出几点火星,映得裴戬侧脸忽明忽暗。
他忽然想起那日她滚烫的指尖划过自己喉结,呼吸间都是甜腻的合欢香。此刻她却将旖旎往事化作轻飘飘的“荒唐”二字,像在说别人的戏本子。
“既是梦。”他抬手拂去她肩头落花,指尖在织金缎料上停留一瞬,“醒了便罢。”
郁澜起身时带翻茶盏,褐色的水渍在案几上蜿蜒成溪。
裴戬看着那抹窈窕身影,忽然低笑出声——小狐狸崽子倒是会撇清干系,可惜,他裴戬从不做亏本买卖。
青瓷盏里的珠兰茶泛起涟漪,郁澜指尖摩挲着杯沿:“陈姐姐的事,也该谢过世子。”
窗棂外竹影婆娑,在她月白裙裾上投下斑驳暗痕。
裴戬执壶的手顿了顿,茶汤在空中划出一道琥珀色弧线:“她的箭靶本就不是你。”
博山炉腾起袅袅青烟,模糊了他眼底的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