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郁澜换上这身衣裙从屏风后转出来,饶是见惯美人的管事也看直了眼。这衣裳像是专为她裁的,掐腰处收得恰到好处,衬得那腰肢更显纤细。
走动时裙摆如水波荡漾,银蝶仿佛要振翅飞去,偏生那素净颜色又压住了艳色,端的是清丽中透着几分妩媚。
“姑娘真是天仙下凡。”管事啧啧称奇,“这衣裳还是雯琴姑娘亲手裁的,说是要等有缘人……”
“雯琴?”郁澜抚着袖口精致的绣纹,隐约记得这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
尹佳慧眼神闪了闪,拉着她在铜镜前坐下:“是世子十八岁那年从北疆带回来的绣娘。当时胡人作乱,她全家就剩个病重的老母,世子瞧着可怜便收留了。”
话到此处忽然止住,像是被什么烫了舌头。其实当年端王妃见过雯琴后,还张罗着要给世子收为通房,只是这话万不能当着郁澜的面说。
在其他的话题上,她根本不敢随意与郁澜探讨,因为她所掌握的信息,也不过是耳食之言,并无确凿。
据说那位名叫雯琴的女子,尽管比世子年长三岁,但她的温柔体贴宛如春日的暖阳,抚慰人心。美貌更是令人惊艳,宛若初升的月亮,皎洁而不可方物,实乃世间少有的倾城佳人!
……
日头西斜时分,护国公府的朱红大门缓缓开启。郁澜与尹佳慧方从韩依坊归来,裙裾间还沾着几片梨花瓣。
谁料甫一踏入前院,便瞧见端王世子裴戬正与护国公世子许大公子在青石亭中对坐,银丝暗纹的衣袍在春风里轻轻摆动。
“澜妹妹可算回来了!”陈素素提着裙摆快步迎上来,鹅黄披帛扫过海棠枝。她目光在郁澜身上转了两转,忽而掩唇轻呼:“这云纹锦缎当真稀奇,上月我去韩依坊时怎不曾见?莫不是妹妹在里头有相熟的绣娘?”
这话引得亭中二人侧目。
裴戬搁下青瓷茶盏,目光掠过郁澜腰间缀着的玉禁步,又若无其事地转向许大公子:“方才说到北疆军粮……”
“是尹姐姐带我去的内院库房。”郁澜垂眸理了理袖口缠枝纹,腕间翡翠镯子叮咚作响。陈素素闻言讪讪,瞥了眼立在不远处的尹佳慧——那商贾之女正低头数着荷包上的珍珠,倒像是没听见这话似的。
西侧游廊下,娄蜜绞着帕子欲言又止。
自半个时辰前在花厅闹了没脸,此刻连许琳懿的衣角都不敢碰。倒是许家二小姐捏着团扇冷笑:“这春衫倒衬得某些人愈发像开屏的孔雀。”
郁澜正待细看陈素素眉间喜色从何而来,忽被拽着往紫藤花架下退了两步。
陈素素压着嗓子道:“你可知方才世子来时,娄蜜那蹄子说许姐姐是未来世子妃,结果被许姐姐当众驳了?”
“许姐姐这般品貌,便是端王府求娶也当三书六礼才是。”郁澜望着亭中少年郎君挺拔的背影,见他漫不经心地转着茶盏,露出的半截手腕上系着朱砂平安扣。
陈素素咬着唇凑近些:“我听说护国公府要送许四公子去北疆军里镀金,偏那位是个斗鸡走马的纨绔。端王治军严明,岂肯收这烫手山芋?”说话间金镶玉步摇轻颤,在郁澜颈侧投下细碎光影。
暮色渐浓时,裴戬与许大公子起身告辞。
陈素素忽然扯住郁澜衣袖:“好妹妹陪我去送送世子。”话音未落已拉着人往九曲回廊去,绣鞋踏过青砖发出细碎声响。
裴戬在月洞门前停步,玄色披风被晚风掀起一角。许大公子见状拱手笑道:“世子慢行,改日再叙。”临走前,意味深长地扫了眼两位姑娘。
“世子……”陈素素将郁澜往前推了半步,自己却往廊柱后躲,“我有话要与你说……”
“陈姑娘与郁四姑娘究竟有何贵干?”裴戬语气平和地询问,然而他的目光却如同秋叶般轻轻飘落在郁澜的身上。
陈素素脸颊泛起一抹淡淡的红晕,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她轻轻地将郁澜向前推了一推,带着几分羞赧地说:“澜妹妹,你先到那转角处稍作等候。”
郁澜温顺地点了点头,她的眼神中闪烁着信任与依从。
陈素素转过脸来,望向裴戬,那双满含爱意的眼眸在喜欢的人面前不由自主地加速跳动,仿佛有两只小鹿在其中嬉戏,她声音微颤,嗫嚅道:“我……”
“纵使与许家无缘,也轮不到陈家。”裴戬突然开口,声音似檐下悬着的青铜铃般清冷。
目光掠过郁澜发间白玉簪,又落在陈素素涨红的脸上:“裴某此生最厌三心二意之人。”
陈素素身子晃了晃,扶住朱漆廊柱才勉强站稳:“便是侧室我也愿意……”
“陈姑娘自重。”裴戬转身欲走,衣袂翻飞间露出半截墨竹暗纹。
陈素素忽地瞪大双眼——这料子,分明与先前在郁澜马车缝隙瞥见的如出一辙!
此刻却觉五雷轰顶。
难道说,与郁澜私会的外男竟是裴世子?!
裴戬侧身避开陈素素递来的茶盏,玄色云纹广袖带起一阵冷风:“陈姑娘请回。”
青玉扳指叩在石栏上发出脆响,惊飞了檐下两只交颈的雀儿。
陈素素攥紧绣着并蒂莲的帕子:“若澜妹妹愿作侧室,世子可会应允?”
话音未落,自己先被这酸涩的假设刺得喉头发紧。
她望着青年腰间晃动的螭纹玉佩,那是端王府嫡子才配用的纹样。
石径上的枯叶被靴底碾碎。裴戬驻足回望时,暮色恰好漫过他的眉骨:“郁四姑娘待你赤诚,陈姑娘这般背后揣测,怕是不好。”尾音消散在穿堂风里,目光却若有似无掠过西侧月洞门——郁澜的鸦青裙裾正隐在太湖石后。
陈素素踉跄半步。她本是诈他,此刻倒像被人当胸捅破了隐秘。
前日瞧见郁家马车里伸出的半截玄色衣袖,那修长指节与眼前人执扇的手重叠,惊得她整夜未眠。
“端王府纳妾…”她喃喃着突然住口。
裴戬已转身离去,袍角扫过石阶上未化的残雪,分明未答半个字,倒似在她心口悬了柄利剑。
郁澜低头盯着绣鞋尖的珍珠,那声“侧室”在齿间辗转成苦味。
前世洞房夜合卺酒泼湿锦被时,裴戬也是这样模棱两可:“你我各取所需。”
后来漠城传来他与红颜知己的传闻,她抱着暖炉独坐天明,才知所谓心爱之人从来轮不到自己。
“澜妹妹!”带着哭腔的呼唤惊落梅枝积雪。陈素素扑来时鬓间金步摇勾住了郁澜的披帛,两人跌坐在石凳上。
远处传来贵女们嬉闹声,更衬得这角落寂静难堪。
郁澜掌心沾到冰凉的泪,想起前世陈素素远嫁那日,喜轿帘子缝里漏出的半张惨白面容。
此刻怀中颤抖的少女像极了折翅的蝶,教她不觉放软声调:“陈姐姐…”
“许琳懿不过是仗着护国公嫡女的身份!她绝没有我这么爱世子!”陈素素突然仰起脸,胭脂在眼下晕开斑驳的红,“若我生在国公府就好了……“未尽之言化作哽咽。
她慌慌张张用帕子捂住脸,绣着竹叶的绢帕瞬间洇湿大片。
魏知虞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时,郁澜正将人扶起。
陈素素指尖掐进她臂弯,又像被烫着似的松开:“今日之事,还请澜妹妹替我保密。”
“姐姐身子不适。”郁澜截住话头,替她抚平衣襟褶皱。
这个动作让陈素素浑身僵住。
以前她们在学堂从无交集,如今这般亲近倒像偷来的时光。
宴席间酒过三巡,魏知虞凑过来咬耳朵:“陈素素近来总缠着你?”
郁澜低头摆弄青瓷盏。
“许是投缘。”她含糊应着,目光追向水榭那头。
裴戬正在与几位公子对弈,骨节分明的手执黑子悬在棋盘上,与记忆中翻阅卷宗的模样重叠。
前世此刻,他应当快马加鞭赶往江南——桑首辅的罪证就藏在那批漕粮里。
陈素素提前离席时碰翻了酒壶,琼浆浸透郁澜的袖口。侍女要上前更衣,却被她拦下:“正好醒醒神。”
回府马车碾过青石板,郁澜掀帘望见满天星斗。陈素素哭红的眼、裴戬欲言又止的神情、魏知虞探究的目光在眼前交错。
车轮轧过暗沟猛地颠簸,她忽然抓住窗棂——前世陈素素远嫁前夜,似乎往端王府递过拜帖。
“姑娘当心!”侍女扶住她歪斜的簪子。金镶玉步摇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恰如裴戬今日腰间那枚螭纹玉佩。
郁澜闭眼靠回软垫,终于想起关键:前世陈素素夫家,好像是桑首辅门生的远亲?
……
戌时三刻的梆子刚敲过,晋国公府后角门吱呀作响。
郁承年踩着满地碎星踏进垂花门,青竹纹官袍下摆还沾着刑部衙门的墨香。
他立在女儿郁澜的闺房前听了半刻钟《战国策》的诵读声,待那清泉似的嗓音念到“夫吴人与越人相恶也”,终是推门而入。
“今日功课倒还勤勉。”他随手拨了拨案头香炉,看着袅袅青烟在女儿眉眼间缠绕,“只是《盐铁论》还需再抄两遍。”
待郁澜福身退下,他疾步穿过九曲回廊。
偏院老槐树下早跪着个灰衣小厮,脚边铜盆里火舌正卷着靛蓝信笺。
郁承年抓起最后几封盖着朱砂印的信件投入火中,火光将他眼尾细纹映得忽明忽暗。
“今夜当值的都聋了哑了。”他碾碎飘落的纸灰,看着仆役将残烬扫入莲池,“若教我在外头听见半句闲话——”腰间佩刀倏然出鞘三寸,寒光掠过众人低垂的脖颈。
正房内,郁夫人正盯着缠枝莲纹灯罩出神。
听见丈夫脚步声,忙迎上来替他解了玉带钩:“六皇子这招来得阴险,既卖你人情,又离间你与三殿下。”
“他如今是病急乱投医。”郁承年冷笑一声,玛瑙扳指叩在紫檀案几上铮铮作响,“桑首辅倒台,三殿下自会保我这颗没沾泥的棋子。倒是六皇子……”他突然攥住妻子手腕,“明日刑部来人,若我……”
话未说完,雕花门突然被夜风撞开。
郁澜披着藕荷色斗篷立在月洞门前,发间玉蜻蜓坠着露水:“女儿冒昧,方才父亲烧信时,正巧在莲池对岸喂锦鲤。”
郁承年瞳孔骤缩,想起半个时辰前确有几尾红鲤跃出水面。
他正要呵斥,却见女儿径直走到多宝阁前,指尖抚过那尊青铜错金夔纹樽:“圣上虽无实证,却会疑心父亲早知桑首辅贪墨。当年邹丞相为证清白自请外放,归朝时太子亲迎三十里。”
更漏声忽然变得绵长。郁夫人看见丈夫喉结滚动,知道他想起通州三年——那年郁承年任河道监察使,硬是顶着暴雨修成十里防洪堤。
如今,堤坝石缝里还嵌着百姓送的万民伞。
“你倒是会活学活用。”郁承年突然笑起来,眼角细纹像展开的折扇。他注意到女儿腕间缠着串珊瑚珠子,正是去年生辰时自己从南海带回来的贡品。
郁澜屈膝行礼:“史书里写着,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父亲若学邹丞相把通州旧事再做一遍。岂不妙哉。”
窗外忽然传来巡夜人的灯笼响,将她未尽之言撞碎在琉璃屏风上。
三更天的梆子惊飞檐角铜铃。郁承年望着女儿退去的背影,忽然想起她三岁时踮脚够书架的模样。
如今那书架上的《资治通鉴》已翻得起了毛边,烛油在书脊凝成琥珀色的泪。
……
第二日清晨,刑部官兵果然如郁承年所料,举着火把围住了晋国公府。
带头的校尉将令牌往门房一扔,二十余名披甲护卫鱼贯而入,靴底铁钉在青石板上敲出刺耳声响。
郁澜隔着窗棂望去,只见那些官兵个个腰佩长刀,领头的正翻查书房案卷。
侍女襄苎端来热茶,小声嘀咕:“幸亏老爷早把要紧物件烧了个干净……”
三日后,金銮殿上回荡着郁承年清朗的声音:“臣愿往凉州整顿吏治。”
龙椅上的景仁帝摩挲着翡翠扳指,目光扫过两位皇子。三皇子盯着殿前蟠龙柱若有所思,六皇子则捏紧了手中玉笏。
“凉州匪患横行,爱卿可知前两任刺史都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皇帝的声音带着试探。
郁承年跪得笔直,官袍前襟的仙鹤补子在晨光中泛着银丝:“臣愿效法班超投笔从戎,为陛下守西疆门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