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老夫人听得连连点头,脸上因为喜悦而泛出红光,不住地轻拍扶手:
“好啊!阿弥陀佛,菩萨保佑!汐姐儿果真是个有福气的,我早就说汐丫头是个能旺家的面相,为魏家产下嫡长孙,这是天大的体面和根基,真正是给我晋国公府添了光彩的大功臣!好!”
魏氏听闻这话,脸上的笑意越发深刻。
满桌的恭贺之声这才响起,纷纷扰扰。
郁澜安静听着,直到贺喜声渐歇,才抬起眼,迎上魏氏的目光。
她脸上绽开一个温婉柔和的笑容,真挚无比地开口:“真是天大的喜事!恭喜伯母,恭喜祖母,贺喜二姐姐!二姐姐辛苦了。我定要找日子,亲自去看看二姐姐和小外甥才好。”
魏氏眼中的得意几乎达到了顶点。
她笑容满面地立刻接话,态度格外和蔼可亲:“澜丫头就是懂礼数,最贴心不过。魏府的门呀,随时为你开着!自家人嘛,魏府那边啊,从上到下,可都喜爱咱们澜姐儿得很呢!”
她倾身向前,看着郁澜,语气极其热情,却又刻意地慢了一拍,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强调。
“从前不过是稀罕你乖巧伶俐,往后啊,这份喜爱自当更增十分。你是不知道,有了你姐姐这生养嫡长孙的大功劳在,咱们国公府的姑娘啊,在魏府眼里那都是最最贵重的娇客!你去了那边,只管自在便是,有你的好姐姐在那府里头尊贵体面地镇着,你比别家的小姐更要风光体面几分!”
这话表面上句句是邀请,是夸赞,甚至是对郁澜另眼相看。
灯火煌煌,席间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刹,连汤羹细微的热气都忘了飘散。
郁夫人方才一直紧绷着的脊背骤然微微挺直,握着茶盏的手指关节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白。忧
郁澜唇边的浅笑却纹丝未动,语气依旧温婉柔和:“伯母说魏府最喜爱我?“多谢魏府看重。既如此喜欢我这远房的姻亲姑娘,那对姐姐这位为魏府诞下嫡长重孙的大功臣,岂不是更要如珠如宝?魏府待我如此,待姐姐自然更要用心百倍千倍,才是应有之义,对吧,伯母?”
那含笑的目光稳稳落在魏氏脸上。
这轻轻巧巧的一句反问,直接将魏氏话中那点攀附关系的潜台词堵死。
魏氏脸上的笑容骤然僵在那里,极其微妙地抽搐了一下。
她仓促地端起面前的酒盏,送到嘴边又顿住,仿佛烫得难以下咽,竟不敢再与郁澜含笑的眸子对视。
倒是主座上的郁老夫人,像是忽然来了胃口,提起镶银的玉箸,夹起一块红烧鹿筋,带着几分赞许说道:“好了好了,饭菜都要凉了。澜姐儿说得也在理,这才是亲家该有的样子。动箸吧。”
家宴继续开席。
碗筷轻碰的声音重新响起,侍女们悄然上前添汤。
魏氏不再刻意找话说,只闷头用了点小菜,偶尔附和郁老夫人几句。
一顿饭吃得波澜暗藏,最终在灯火阑珊时方散了场。
众人起身辞别郁老夫人,各自回院。
郁夫人一手提着那盏精巧的琉璃流苏风灯,另一只手却始终紧紧牵着郁澜有些冰凉的手指。
两人并肩走在夜晚的抄手游廊里,微风带走了宴席残留的喧闹与人气,也带来了夜露浸润草木的湿润气息。
走了许久,快到所居院落时,郁夫人才缓缓停下脚步。
“你姐姐在那边…”郁夫人开口,声音压得很低,“生了嫡长孙自然是风光占尽。可那魏府终究是步步有眼,重重规矩。今日你驳得你伯母无言是好,然则我儿,你这般容色,日后该如何?娘心里实在是……”
她后面的话说不下去了,唯余一声哽咽。
郁澜任母亲牢牢握着自己的手,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抬起头,望向廊外庭院。
初升的新月如一弯银钩,高悬在夜空深处。
夜风拂过少女鬓角的青丝,那月光落在她的脸庞上,映得一双眼眸愈发清澈透亮。
半晌,廊角边才响起她平静无波的声音:“娘,我回来了。”
琉璃风灯里的烛火,轻微跳动了一下。
……
暮色四合,白日里的暑热被晚风撕开一道口子,丝丝缕缕的凉意渗出来。
郁澜刚放下碗筷,一抬眼,正瞧见魏知虞独自一人立在廊下。
昏黄的光线落在她身上,非但没添暖意,反而衬得她身形单薄。
眼神空荡荡的,像一尊失了魂的玉雕,定定望着庭院里渐次亮起的灯笼。
郁澜心里轻轻咯噔一下。
她站起身,放重了脚步走过去。
“嫂嫂,”郁澜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刻意的轻快,“今晚吃得有些撑,陪我走几步消消食?”
魏知虞像是被惊醒,肩膀几不可察地一颤。
她转过头,脸上几乎是瞬间便堆起了惯常那的笑意,只是那笑意浮在表面,未达眼底:“是阿澜啊。好,正好我也觉得有些闷。”
她抬手将鬓边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抿到耳后,动作有些仓促。
两人并肩走下台阶,沿着抄手游廊慢慢踱步。
廊下悬着的灯笼在她们脚边投下摇晃的光晕。
起初只是些闲话,府里琐事,天气变化,魏知虞应答如常,声线温软,但那份刻意维持的平静下,郁澜能清晰地感觉到一种紧绷的弦在无声颤动。
游廊转了个弯,离主屋稍远了些,四周人声渐稀。
郁澜停下脚步,侧过身,目光直直看向魏知虞。廊下光线昏暗,她看不清对方眼底所有细微的情绪,但那层挥之不去的黯淡,像一层洗不掉的灰。
“嫂嫂,”郁澜的声音放得更轻,却也更直接,“你同我堂兄……是不是拌嘴了?”
魏知虞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随即又努力地弯起嘴角,像在描画一张完美的面具。
“没有的事,”她飞快地否认,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就是一点小事,拌了两句嘴。夫妻之间,哪能没有个磕磕绊绊的?过两日就好了,真的。”
她轻轻拍了拍郁澜的手背,似乎想证明自己的若无其事。
那冰凉的指尖触感,让郁澜心头微沉。
她反手握住魏知虞的手,她的手心也是凉的。
“嫂嫂,”郁澜直视着她躲闪的眼睛,语气温和却不容回避,“你莫要哄我。我看得出来,你心里不痛快。我堂兄他待你如何,府里上下都看在眼里。他待你,是真的用了心。”
魏知虞的眼睫猛地一颤,像是被这句话烫到了。
她迅速垂下眼帘,盯着脚下青砖的缝隙,嘴唇抿得发白。
廊外,晚风吹过竹丛,发出沙沙的轻响。
郁澜能感觉到自己握着的那只手在微微发抖。
她心头叹息,声音放得更柔,也更坚定:“嫂嫂,有些话,我知道我不该说,可看着你这样,我心疼。你……是不是心里太急了?”
她顿了一下,斟酌着用词,“有些事,譬如子嗣缘分,强求不得的。越是如此,越该珍惜眼前人,莫要自己先乱了方寸,反倒将真心待你的人往外推。”
她加重了语气,“夫妻的情分,是两个人的事,比什么都重要。堂兄他,是真心实意待你好的,你要信他。”
魏知虞沉默了许久,久到郁澜几乎以为她不会再开口。
终于,她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昏黄的灯笼光下,郁澜看见她眼眶周围洇开一层薄薄的红,像是极力忍耐着什么,又像是有什么坚硬的东西被这句话撬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
“阿澜……”魏知虞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又被她强行压了下去。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跟我说这些。”她吸了吸鼻子,努力把眼底那点湿意逼回去,脸上重新挤出一点笑,那笑容虽然依旧勉强,却比方才真切了些许,“你总是这般通透,看得比旁人明白。”
她顿了顿,像是为了掩饰方才的失态,也像是急于将话题从自己身上移开。
“那你自己呢?”魏知虞轻声问,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你的终身大事,可有什么打算了?”
话题陡然转到自己身上,郁澜微微一怔。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触碰到微凉的玉簪,动作顿住。
“打算?”郁澜轻轻摇了摇头,“如今这境况,能有什么打算?嫂嫂你是知道的,父亲远在凉州。京里的人,眼睛都亮着呢。”
她的话点到即止。
晋国公府自郁承年遭贬谪离京后,门庭便如秋风里的落叶,眼见着一日冷过一日。
那些曾经探听过她婚事的勋贵人家,如今都像约好了一般销声匿迹。
京中那些适龄的公子哥儿们,更是避她唯恐不及,仿佛沾上她,便沾上了晦气,前途便要蒙尘。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在这京城名利场中,从来都是最直白不过的戏码。
“老夫人……”魏知虞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忍,“这半年来,她老人家提起你的次数越发多了。我瞧着,她心里急得不行。前些日子还私下跟我念叨,说只要家世清白,人品过得去,哪怕门第低些也无妨了。”
她看着郁澜平静的侧脸,心里一阵发酸。堂堂晋国公府嫡出的小姐,曾经也是多少簪缨世家求娶的对象,如今竟被逼得连择婿的标准都一降再降,这其中的落差与难堪,外人如何能体会?
郁澜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清亮的眸子深处,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微澜。
“祖母的心意,我明白。”郁澜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只是急也无用。缘分这种事,强求不得。如今这样,倒落得清净。”
“傻话!”魏知虞忍不住轻斥了一声,带着心疼,“女儿家的终身,怎么能说清净就清净?总要有个着落才好。”
她蹙着眉,忽然想起什么,眼睛微微一亮,像是要分享一个或许能转移郁澜注意力的消息,“说起来,你还记得端王府那位世子爷裴戬么?”
裴戬。
廊外的风声似乎也停滞了一瞬。她面上依旧平静,只是眼睫向下敛了敛。
魏知虞并未察觉她这细微的变化,自顾自地低声说着打听来的消息:“听说端王妃为了他的婚事,可是操碎了心,前前后后相看了不知多少家贵女。前一阵子,听说差点就定下了长庆侯府那位行六的姑娘,两家都透了口风了。”
“结果呢,临门一脚,偏偏赶上裴世子不知又犯了什么事,被端王殿下狠狠责罚了一通,禁足在府里好些日子。这议亲的事,也就这么生生给耽误了,不了了之。”
她叹了口气:“你是没瞧见,端王妃那阵子的脸色有多难看。听说她心里一直憋着一股火,觉得这事儿坏就坏在……”
魏知虞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凑到郁澜耳边,“坏就坏在嘉庆长公主身上!长公主府上那次宴会,裴世子似乎就是在那里闯的祸,惹怒了长公主殿下?端王妃因此把长公主给恨上了,觉得是她从中作梗,才误了儿子的好姻缘。”
夜风似乎更凉了,卷着庭院里草木的气息,钻进衣领。
魏知虞看着郁澜沉静的侧脸,想起她与嘉庆长公主的关系,心头猛地一紧,语气愈发凝重起来:“阿澜,你是嘉庆长公主的外孙女,这层关系在京里不是秘密。端王妃那性子,向来是记仇的。你平日里出入,千万多留个心眼,莫要撞到她眼前去。她若迁怒,记恨上你,可不是闹着玩的。”
郁澜静静地听着。
廊檐下的灯笼被风吹得轻轻摇晃,昏黄的光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
她没有回应魏知虞的担忧,只是眼睫低垂,盖住了眸底深处所有翻涌的情绪。
魏知虞只当她听了进去,是在思量自己的提醒。
殊不知,郁澜此刻心中掀起的波澜,远比魏知虞所能想象的更深。
嘉庆长公主?迁怒?
郁澜心底无声地掠过一丝冰冷的嘲讽。
端王妃的怨恨,岂会仅仅因为外祖母那场宴会上的小小风波?
裴戬受罚的真正缘由,那个叫房麟的人,他那条断送掉的前程,乃至断送掉的性命,这一切的源头,郁澜比任何人都清楚。
若……若真有那么一天,根由被彻底挖出来,暴露在端王妃眼前。
郁澜几乎能想象出那位以护短和记仇闻名京城的王妃会是何等震怒。
纵使她在这件事上,不过是一颗棋子。
她本身有无过错?谁又真正清白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