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瞿洋猛地抬手,一个极低的噤声手势。他侧耳凝神。
驿门沉重的木栓拉动声,厚实木门被从内“吱呀”推开。
瞿洋霍然转身。
门里走出的身影裹在晨雾里。
裴戬当先,步子迈得沉而稳,身上依旧是他昨日的墨色暗云纹锦袍,肩披一件深色裘皮大氅,只是那袍角边缘沾惹了些尘土痕迹。
他脸色比昨日离去时还要沉冷三分,下颌绷得如同刀削。
紧接着出来的是嘉庆长公主。
她一身深紫底绣金凤凰曳地宫装,外罩一件滚银狐毛边连帽鹤氅,虽被“请”至此地暂居,依旧被伺候得鬓发纹丝不乱。
那双凤目在晦暗晨光里依旧矍铄明亮,唇边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非但没有半分被囚的颓唐憔悴,反透着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雍容与松弛。
她甚至对着清冽的空气,心情颇好地微微眯了眯眼。
瞿洋的心瞬间沉入谷底.
这景象,和他预想的任何一种可能——世子搏命脱困、公主仓惶失措、或者双方两败俱伤——都全然不同!
这位长公主,非但不似阶下囚,倒更像是巡视了自己布下的棋阵,刚刚又从容得胜归来!
就在这一瞬,他身后风声微动。
“世子!”一声带着哭腔和巨大惊喜的呼喊响起!
瞿洋根本来不及阻止,雯琴已不顾一切地从车厢跳了下来,甚至被车辕绊得趔趄了一下,她却不管不顾,疾步如飞,直直冲向刚走出驿门几步的裴戬。
她冲到近前,伸出的手几乎要碰到裴戬的手臂,却在最后一寸猛地僵住,只是死死攥住了自己身侧裙带上的皱褶,指节用力到发白。
那双含泪的美目如同两汪翻涌的清泉,急急切切地在他脸上、身上逡巡,声音里是失而复得后的惊悸和未散尽的恐惧:“您……您还好吗?身子可妥帖?昨夜……”她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变成细微的抽噎。
这动作、这声音,在死寂的清晨显得格外突兀。
嘉庆长公主的目光慢悠悠地转了过来,落在裴戬身后情绪激动到近乎失态的雯琴脸上。那深邃的凤眸里先是掠过一丝了然,随即那抹唇边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像是看见了什么极为有趣又意料之中的事物,带着一种洞悉并拿捏住猎物七寸的从容玩味。
裴戬没说话,甚至没看雯琴,只是那冰冷绷紧的唇线似乎因身后这猝不及防的关切而变得更加冷硬。
他抬了下颌,目光如实质的冰锥,狠狠钉在正饶有兴味欣赏这一幕的嘉庆身上。那眼神里的寒意,几乎要将四周未散的冷雾冻结成霜。
“呵,”嘉庆低笑一声,打破沉寂。她轻轻扬手,扶了扶腕上那只冰种透亮的翠镯,动作优雅雍容,“年轻人火气盛,倒是在所难免。不过,世子,”她转向裴戬,语气依旧带着笑意,却隐隐透出一股无形的压力,“本宫素来欣赏有真性情的少年郎。即便今日出了这门……”
她意有所指地扫过驿门,“有些一时意气,也不打紧。”
她向前踱了两步,离裴戬更近了些,那股常年身居高位蕴养出的气场如有实质般弥漫开,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俯视着面前这个强忍怒意的青年,唇角的笑弧加深:“毕竟,路还长得很。此番世子押解本宫回京,一路辛苦。这驸马府的大门日后,依旧是为世子敞开的。”
她顿了一顿,那意味深长的目光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上裴戬,“有些地方的门槛,世子一旦踏过,便再无反顾的可能。但门内风光几何,是荆棘密布,还是柳暗花明。端看造化的本事了。你说是吗,世子?”
话语绵软,却字字句句都透着掌控和威胁,仿佛已将某种无形的缰绳牢牢套在了裴戬的脖子上。
裴戬垂在身侧的手在裘皮大氅宽大的袖笼下,倏地紧握成拳!骨节爆出轻微的咔响!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下水来!
“哐!”一声闷响!
站在旁边的瞿洋猛地一脚踏在车轮外凸的辋铁上。
他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肌肉虬结,额角青筋瞬间贲起,双眼赤红,死死瞪着神情自若的嘉庆!胸膛急剧起伏,一口浊气从紧咬的牙关中呼出,带着即将喷发的雷霆暴怒!
空气凝滞,如同拉满的弓弦!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死寂边缘。
裴戬紧绷如石雕的身体,忽然几不可查地一震。
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下颌绷紧的线条松了一分,连带着那直刺嘉庆的目光也似乎收敛了些许寒意,虽依旧冰冷如旧,却不再有那种欲择人而噬的锐利锋芒。
“长公主教诲,”裴戬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从紧抿的唇间吐出,低沉、平板,如同在念一段毫无感情的木偶台词,“臣,谨记。”
字字僵硬,却终究是回应了那番盛气凌人的宣告和威胁。
他向前微一拱手,幅度标准得如同尺规量出,声音沉冷没有一丝波澜:
“不敢再扰长公主清修。车马已备,臣告退。”
说完,再不看嘉庆和驿门口任何人一眼。他猛地转身,动作快得带起一股劲风,卷起脚边细微的尘埃。
墨色裘氅的下摆在空中划出一道沉冷锋利的弧线。他大步流星,径直走向马车!
雯琴在他骤然转身的动作中惊得下意识后退了半步。瞿洋也终于从那暴怒状态中猛地醒神!他迅速收敛了脸上所有的狰狞与杀意,低吼了一声:“开路!”
声音沙哑却带着号令的力量!
车辕上等候的驭手早已绷紧神经,闻言猛地挥响长鞭!
“啪——!”
清脆的鞭鸣撕裂沉寂的晨雾!两匹健壮的辕马同时嘶鸣奋蹄!
车轮碾过坚硬冰冷的石板地,发出沉闷而急切的滚动声响,卷动着清晨冰冷的尘埃,头也不回地驶离这驿站高墙圈出的压抑牢笼!
车厢内,光线昏暗。
车帘已被雯琴慌忙放下,隔绝了外面那令人心颤的注视。车轮飞快滚动带来的颠簸更加明显。马蹄踏地和车辕晃动的杂音充斥耳膜。
瞿洋再也压不住心头的怒火,猛地一拳狠狠砸在车壁内侧的硬木板上!“嘭!”的一声闷响,震得整个车厢都在晃动!
他喘着粗气,脸上肌肉扭曲,低声嘶吼,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碾碎挤出来:“混账东西!老虔婆!仗着几分身份,把世子您当什么了?!圈里待宰的牲口?!她凭什么?老子早晚……”
他霍然盯向闭目端坐的裴戬,眼中的煞气几乎化为实质,“替您拧断她那老不死的脖子!再把她那些走狗挫骨扬灰!”
他胸膛剧烈起伏,显然已怒极攻心。
“瞿大哥!”雯琴惊得低唤,下意识看向裴戬。见他依旧闭目不言,脸色沉肃。
雯琴努力压下自己心口的惊悸和后怕,转而对着情绪激烈的瞿洋劝道,声音尽量放平缓:“瞿大哥,消消气,那老妖婆命数快尽了!她以为算计了世子一道?殊不知自己才是秋后的蚂蚱!押她回京,就是送她见阎王!
皇帝陛下是什么人?能容她这般兴风作浪?您想想京城那几位王爷、那几位阁老……哪一个不是恨她恨得牙痒痒?只待我们回去递上几封实打实的折子,那些人的口水都能把她活活淹死!陛下为了安抚人心,也定然要拿她开刀!她的好日子,到头了!”
她话语条理清晰,带着一种强撑的冷静和说服力,试图安抚瞿洋同时也安慰闭口不言的裴戬。是提醒瞿洋,更是说给裴戬听——长公主气数已尽,眼前的折辱忍忍就能过去。
瞿洋喘着粗气,脸上的暴戾之色在雯琴一番话后略有松动,但眼神依旧阴鸷,拳头攥得死紧。
车内气氛依然凝滞得如同冰窖。车轮的滚动声夹杂着冷风不时灌入缝隙的呼啸。
雯琴看向裴戬。
他依旧端坐,背脊挺直,闭着眼,只有微蹙的眉心显露出极细微的波动,仿佛方才那股冲天的怒意只是强行镇压了下去,并未真正消散。
她悄悄从旁边矮几的竹筒里取出一只干净的银杯,小心翼翼地往里头倒了些温水。
“世子,”雯琴轻声开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浓浓的关切,“您一夜未歇,又赶早劳神,怕是渴了也乏了?喝口水润润喉。”
“不必。”裴戬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动作。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长途奔波后的疲惫,还有一种强行克制后的疲惫与冷硬。
他终于睁开眼,眸光深处却一片死寂沉渊,不见半点波澜,仿佛刚才驿门外那番惊心动魄的对峙从未发生过。他抬手,极其缓慢地捏了捏自己紧锁的眉心。
只这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就让雯琴端着杯子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无声地将水杯放下。
不知行驶了多久,车厢壁阻挡了阳光,光线的明暗变化都显得钝重模糊。
车外的风声似乎小了些,但马蹄踏地的声音变得更加复杂起来,时不时碾过一些颗粒感十足的杂响。
“世子,”瞿洋终于稍稍平复了些情绪,从车窗缝隙里警惕地朝外看了一眼,“快到峡口关了。前面那个碎石口子有点道道。我下去前面探探清。”他语气恢复了护卫的职责应有的凝重。
裴戬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瞿洋动作利落地掀帘,矫健的身影一跃而下,稳稳落在车边疾驰的土地上。他按着腰间刀柄,目光警惕地扫视前方。
两旁的山势骤然变得险峻逼人,风化剥蚀的石崖如同狰狞巨兽的獠牙,悬在狭窄驿道上方。峡口关就在不远处,两道高耸的峭壁挤压出一个仅容两车交错的狭窄石口。
山风在逼仄的缝隙中穿梭,发出呜咽的呼啸,仿佛无数看不见的刀子掠过。峡口前的路面积满了从山崖滚落的大小碎石,车轮碾过,发出连续不断的、如同炒豆被碾碎的噼啪脆响。
前方关隘的阴影越来越清晰,巨大深沉的轮廓如同张开的兽口,等着吞噬过往的一切。
在接近关隘入口时骤然变得昏暗,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压迫感如同冰冷沉重的铅块,猛地压在了车辙即将前行的路径之上。
……
端王府深处,墨玉轩的书房内只燃着一盏角灯。
铜灯树映着寒铁的冷光,将书架与兵械的影子拉得斜长交错,更添几分肃杀沉冷。窗牖紧闭,连庭院中惯常的夜虫鸣唱也渗不进半分。
裴戬靠在宽大沉重的紫檀圈椅里,玄色暗绣螭纹的常服几乎融进椅背浓重的阴影里。
他没在看案头堆积如山、关乎着北境军需调度的兵部密函,也不曾理睬铺在书案正中那张标注了边防要冲与胡骑可能动向的边境羊皮舆图。
他在想一个人。
一个本不该在此刻占据他心神,却硬是闯进来的女子。
郁澜。
婚约两个字沉甸甸地砸在他的心上,带着冰冷的锐角。
这并非全然是儿女情长的牵绊,更像一柄悬在头顶、由他自己亲手系紧的利刃。
那日在城西荒僻的田庄,房麟重伤垂危,气息微弱地将一支沾血的簪子递给他,气若游丝地请求他照顾郁澜的情形历历在目。
房麟是为了保护她才伤至那般田地。那一瞬间,面对兄弟托付、女子濒死般的苍白,他心中涌起的是不容置疑的责任与一股近乎要焚毁一切的怒意。
他当时便以端王府世子的身份与雷霆手段,当场立下婚约誓言,以决绝姿态斩断永定侯府可能的后续纠缠与污蔑。
那一刻,他凭的是心间一股血勇,护的是道义是情谊,更是一种不容侵犯的宣告。
可现在,夜深人静,独处这权力中心的漩涡眼,当最初的澎湃热血沉淀下去,那誓言背后的千钧重担便再无从忽视。贸然请旨?不行。
当今龙椅上坐着的那位,是他的舅舅,更是疑心深重、连骨肉手足亦可翻脸无情的景仁帝。他这个手握兵部实权、府中势力盘根错节的世子,突然要迎娶一个刚在风口浪尖上归府的晋国公府四姑娘?
景仁帝会怎么想?
会不会疑心晋国公府与端王府暗中结党?会不会猜测他们借郁澜这个契机将手伸向北境房家遗脉掌控的残余力量?会不会担心他这个外甥借姻亲之便,进一步掌控兵权,威胁帝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