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点名的顾辞立刻起身,拱手行礼,态度谦逊有礼:“长公主殿下谬赞,顾辞愧不敢当。”他身姿挺拔,面容清俊,脸上并无半分因长公主夸赞而生的得意或谄媚,依旧沉稳持重。
另一侧的裴戬,脸上亦无半分不豫之色,甚至唇角那抹疏淡的笑意都未曾改变。真正的上位者,自有其不动如山的城府与气度。
郁澜作为话题中心,此刻更不好在男女之事上多言表态。她只得将头垂得更低些,脸颊恰到好处地晕染开一片绯红,将那副世家贵女的娇矜与羞涩演绎得淋漓尽致。
眼见这微妙的话题终于告一段落,嘉庆长公主开始与几位老臣勋贵谈及朝堂正事,气氛逐渐凝重。青橙立刻心领神会,趁着无人注意,悄悄拉了拉郁澜的衣袖,递过一个眼神。
郁澜会意,两人如同两尾灵巧的鱼儿,借着添茶换盏的间隙,悄然起身,无声无息地滑出了这喧闹而暗藏机锋的寿宴正厅。
离席的瞬间,郁澜眼角的余光,最后一次精准地捕捉到角落里的屠云暄——他正将一颗剥好的葡萄送入口中,那染着鲜红汁液的手指,在明亮的灯火下,显得格外刺眼。
夜风穿过雕花回廊,带来远处宴席残存的丝竹声与喧笑,却更衬得这僻静角落的空寂。
青橙倚着冰凉的太湖石,泄气般地撇了撇嘴,对身边的表妹郁澜低声道:“今年外祖母的寿宴,真是寡淡透了。连往年那点子热闹劲儿都没了。”
郁澜的目光投向灯火辉煌的主厅方向,那里隐约可见端王府世子裴戬挺拔而疏离的身影。
她轻轻拢了拢臂弯间的薄纱披帛,声音也压得极低:“京里来了人,还是端王府的世子,外祖母自然要收敛些。奢靡太过,传回京中,指不定惹出什么风波来。”
那裴戬,自踏入公主府,眼神便带着审视,言语间机锋暗藏,目标直指她的外祖母——嘉庆长公主。
青橙好看的柳叶眉蹙得更紧,带着几分不解和愤懑:“我看他哪里像是为你来的?分明是冲着外祖母!那架势,恨不得立刻揪出错处来。澜儿,若真让他找到所谓的‘罪状书’……你打算如何?”
她担忧地看着郁澜,深知表妹处境微妙。
郁澜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这正是她心中反复思量,却始终未能找到完美答案的难题。
与裴戬谈判?她手中有什么筹码足以撼动这位心思深沉、步步为营的世子爷?权势?她没有。威胁?她不敢。情分?更是笑话。
“我……”青橙忽然眼神闪烁,像只做错了事等待主人责罚的小狗,带着几分可怜兮兮的讨好,“澜儿,有件事我对不住你。前些日子,我一时糊涂,用你的名义,给那裴世子写了封信。”
她飞快地瞥了郁澜一眼,又迅速低下头,“他肯定以为是你心悦于他。”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郁澜抬眸,眼中掠过一丝愕然,随即化作一片深潭般的平静。
她看着青橙忐忑的模样,缓缓摇了摇头,声音听不出喜怒:“无妨。他那样的人,怕是早看出信非我所书了。”
裴戬不提那封信,并非不在意,而是他惯有的冷静自持与谋算。那夜画舫的意外,于他而言,恐怕更像一个需要被抹去的“差错”。
如何做对他最有利,他定已反复权衡过。不提,便是要将那页彻底翻过。
“他来便来了,还带那么个妖精!”青橙像是找到了新的话题,立刻转移了方才的愧疚,语气带着少女特有的娇嗔与不屑,“你是没瞧见,永州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公子哥儿,眼珠子都快黏在那位雯琴姑娘身上了!哼,一个个的,光盯着人家……”
她没说完,只吐了吐舌头,做了个夸张的表情。
这时,恰有相熟的女君寻来,青橙便如蒙大赦般,跟着友人说说笑笑地走开了。
独留郁澜一人。她实在厌烦了宴席上虚与委蛇的应酬,更喜这份难得的清静。晚风带着湖水的微腥和草木的清气,拂过面颊,吹散了心头些许烦闷。
她索性寻了假山背后一块更为隐蔽光滑的石块坐下,仰头感受着风穿过发丝的轻柔。指尖微动,轻轻解开了发髻上那条略显束缚的浅色束带。
瞬间,如瀑的青丝挣脱了束缚,在夜风中肆意飞扬、舞动。她闭上眼,几乎要沉醉在这份无人打扰的惬意里。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妙的、被注视的感觉让她倏然侧目。
假山嶙峋的阴影里,不知何时立着一道颀长的身影——是顾辞。月光吝啬地洒下些许清辉,勾勒出他清俊的轮廓。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不知已看了多久。
郁澜心头微微一跳,下意识地拢了拢散落的长发,站起身:“顾公子。”
顾辞在原地默立片刻,才缓缓抬步,朝她走来。步履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滞。
“我……”郁澜刚想开口询问他为何在此,话语却骤然顿住。
他已行至近前,带着一身清冽的夜风气息,还有一股并不浓烈、却无法忽视的酒意。
更让她心头微震的是,他竟自然而然地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带着微凉的触感,轻轻拂过她颊边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将它们温柔地别到她小巧的耳后。
动作熟稔而亲昵。
这绝非顾辞平日恪守礼仪、君子端方的做派!郁澜有些愕然地抬眼看他,对上他比夜色更深邃的眼眸,那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浓稠的情绪。
“顾公子既然寻我,何不早些过来。”她定了定神,客气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顾辞的目光仿佛黏在她脸上,低哑的声音带着酒后的微醺:“有许久……未曾这样……好好看过你了。我……只想看看你。”
这般直白、饱含情意的话语,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在郁澜平静的心底漾开一圈圈涟漪。
素来机敏的她,此刻竟一时语塞。
顾辞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抬手用力揉了揉眉心,试图驱散酒意带来的昏沉与冲动。
他静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清冷,却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嘉庆长公主虽疼爱你这个外孙女,可身处其位,也未必不会以你的亲事换取更大的利益。四姑娘,还须多留个心眼。”
这番话,郁澜心中其实从未否认过。祖母如此,外祖母亦然。她们的爱护是真,但身处权力漩涡,权衡利弊亦是本能。
只是她相信,外祖母定会在考虑她基本意愿和对方人品的前提下,才去谋求那些所谓的“利益”。若对方是豺狼虎豹,外祖母断不会将她推入火坑。
“多谢顾公子提醒。”郁澜收敛了方才的失神,对他露出一个温柔的、带着感激的笑意。月光下,她的眼眸清澈明亮,仿佛盛满了揉碎的星辰,灼灼生辉。
顾辞紧抿着薄唇,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似乎还想说什么。
就在这时——
不远处,整齐而带着警惕意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火把燃烧时噼啪的轻响,橘红色的火光跳跃着,将附近的花木假山映照得影影绰绰。是巡夜的护卫队过来了。
郁澜心头一紧,立刻敛衽行了个标准的告辞礼:“有人来了,我先告辞。顾公子饮了酒,还请早些回去歇息,注意安全。”她语速稍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嗯。”顾辞低应了一声,目光依旧胶着在她身上。
郁澜不再犹豫,转身便要循着假山另一侧的小径离开。然而,就在她迈出第一步的瞬间——
一只有力的手臂,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从身后揽住了她纤细的腰肢!
“啊!”郁澜短促地惊呼一声,身体瞬间僵硬。
她下意识地就要挣扎反抗,却被一股更大的力量裹挟着,踉跄着退入了假山深处!
“澜儿……”顾辞低沉沙哑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却又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强势,“莫慌。只是巡逻……别出声。”
最初的惊骇过后,一丝奇异的熟悉感却悄然浮现——身后这个人,是顾辞。是那个她认识多年、虽不亲近却也知他品性端方的顾家公子。
这份认知,奇异地抚平了她一部分的恐慌,让她绷紧的身体一点点放松了下来。
顾辞站在阴影里,身形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灯火勾勒出他过分清晰的侧脸轮廓,郁澜方才扶他时,指尖触到他手臂的肌肉,硬得像石头。空气里弥漫着他身上浓烈的酒气,和他低哑破碎的声音混在一起:“我想你了,茶不思饭不想。”
他顿住,像被什么哽住喉咙,后面的话沉甸甸地坠在两人之间逼仄的空气里:“能与你在此重逢,真是太好了。”
那层平日里覆在他脸上的冰冷面具,在灯火和醉意的双重作用下,裂开了缝隙。
郁澜看得分明,他眼底深处有水光在挣扎晃动,紧闭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像是在极力压制某种汹涌到快要决堤的情绪。
“叫我相公,可否?”他毫无预兆地逼近一步,声音低哑得像耳语,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脆弱。
郁澜的心猛地一跳,耳根瞬间烧了起来。这个称呼太亲昵,太逾矩,她怎么可能喊得出口?
指尖下意识地用力,想将他推开些距离。
顾辞却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被她这一推,高大的身躯踉跄着晃了晃,非但没退开,反而向前一倾,沉重地靠在了她的肩上。
已彻底醉得不省人事。
郁澜被他靠得身形不稳,正吃力地试图稳住,同时飞快思忖着如何悄无声息地唤人来把他弄走——眼角余光却猛地瞥见几步开外的月洞门边,静静立着一个身影。
是裴戬。
他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看了多久。廊下灯笼的光落在他半边脸上,另一半隐在深浓的阴影里。他的表情极淡,淡到近乎一片空白,看不出任何情绪,仿佛眼前这一幕,不过是庭院里再寻常不过的一景。
然后,他对着郁澜,极其缓慢地、极其清晰地牵唇。
露出一个完美的、标准的笑容。
可那笑意半分未达眼底。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此刻像结了冰的寒潭,阴沉沉地压过来,带着一种洞穿一切、令人骨髓发冷的审视和不悦。
郁澜的心直直地沉了下去。她太清楚裴戬那点对她“有兴趣”的分量意味着什么。
他容不得自己的“猎物”身边出现旁的觊觎者,就像对待许恒那次,冷漠得近乎残酷。此刻撞见顾辞这般醉态地倚靠着她,他岂会高兴?
“顾公子今日喝多了。”郁澜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她必须立刻把顾择摘出来。
顾辞无权无势,前程还系在端王府一念之间,绝不能因为一场酒醉就断送在裴戬手里。
然而,这句急于撇清的解释,落在裴戬耳中,却成了另一种意味的维护。护短。
裴戬唇边那抹虚伪的笑意瞬间冻结、消失。他脸上的线条骤然绷紧,眼神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周身散发的冷意让几步之外的郁澜都感到一阵寒意。
她甚至做好了迎接他刻薄讽刺的准备。
可他什么也没说。
一个字也没有。
只是用那双冰封般的眸子,最后沉沉地盯了郁澜一眼,又扫过她肩上人事不省的顾辞,随即干脆利落地转身,玄色的衣袍在夜风里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消失在月洞门外。
郁澜在原地怔了一瞬。这无声的退场,比任何斥责都更让她心头压上一块巨石。她无暇细想,迅速唤来两名侍卫,低声吩咐他们将顾辞小心扶下去安置。
自己则立刻整理好微乱的衣襟和心绪,快步回到灯火辉煌的宴席主厅,安静地侍立在外祖母嘉庆长公主身侧。
宴席已近尾声,宾客们三三两两起身告辞,喧闹渐歇。
“顾公子这么容易醉啊。”嘉庆长公主端着茶盏,目光扫过厅外顾辞被扶走的方向,唇边噙着一丝了然又略带戏谑的笑意。
方才她可是看着那年轻人一杯接一杯,来者不拒,颇有几分豪气,不成想竟是个花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