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瓷笔洗里浮着两片枯叶,郁澜蘸墨时瞥见窗棂外掠过的灰鸽。
尹佳慧袖中露出的信封角染着朱砂,正是端王府专用的火漆印。
“裴二姑娘的字倒比上回工整。”郁澜指尖抚过信笺上歪斜的“安”字,忽然嗅到一丝沉水香——这是裴戬批军报时惯用的熏香。
她抬眸望向正在烹茶的尹佳慧,“世子近日可还咳血?”
茶匙碰着建盏发出脆响。尹佳慧垂眼滤去浮沫:“姑娘该回的是信,不是话。”
郁澜轻笑,狼毫笔尖悬在薛涛笺上迟迟不落。
前世这个时候,裴戬正率轻骑截北狄粮道,却还能分神盯着她与裴辙的往来。
砚台里新磨的松烟墨荡开涟漪,她忽然写下“心安”二字,又在收笔时多洇出一撇,像极了被箭矢惊飞的孤雁。
“再加这句。”她吹干墨迹,腕间翡翠镯滑到肘间,“劳烦姐姐用青囊装着,世子右肩旧伤畏寒。”
尹佳慧收信的手顿了顿。
熏笼爆了个火星,恰巧掩住她袖中银针的冷光。
回府时已近黄昏。郁澜绕过影壁,正听见二房丫鬟在廊下嚼舌根:“...孟姨娘今儿又典了支金簪,说是给大公子裁冬衣。”她驻足望着枯枝上挣扎的蛛网,忽然想起前世孟氏被魏氏推出来顶罪时,发间只剩半截木钗。
账房传来的算盘声一夜未歇。
国公府大夫人魏氏虽不精于掌家之道,好歹操持了二十年家务。就像当年初嫁端王府时连对牌都不认得,三年历练下来,到底把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
如今她算准了二房爱惜名声的性子,早将账本上那些窟窿用朱砂描成朵朵红梅,纵使要查,也得先填进真金白银。
果然如她所料,孟姨娘这半月来跑得脚不沾地,二房那边倒是日日有茶香飘出院墙。魏氏斜倚在填漆雕花榻上,青玉护甲拨弄着香炉里的灰,心说且让她们得意两日,等火烧到眉毛自然要求上门来。
“母亲!”珠帘哗啦一响,长子郁昀大步闯进来,月白杭绸直裰沾着酒渍,“今日诗社要凑份子给周尚书贺寿,账房竟说支不出五十两银子!”
魏氏手里的白玉柄团扇“咔”地磕在檀木小几上。待赶到账房,正见孟姨娘攥着钥匙缩在黄花梨算柜前,金丝楠木算盘珠子零零落落散了一地。
“好个没用的东西!”魏氏抄起账簿劈头砸过去,“二房是死人不成?”
孟姨娘扑通跪在青砖地上,珍珠耳坠子颤巍巍晃着:“二夫人每日卯时三刻准来,可总说‘这些陈年旧账还得问老管事’,转头就带着四姑娘去城南买胭脂。”
话音未落,外头传来“叮铃”脆响。魏氏挑开湘妃竹帘,正见二房夫人乘着青绸小轿往角门去,四个丫鬟捧着描金漆盒,里头新裁的云锦料子在日头下泛着水光。
“好个佛口蛇心的!”魏氏扶着门框的手直打颤。前日她还当着各府诰命夸二房仁义,如今倒成了给人做嫁衣裳。
再看孟姨娘哭得梨花带雨,心里更似滚油煎着——这蠢货竟连哭都要挑大红遍地金裙裳,生怕别人看不出用的是公中份例。
暮色渐浓时,魏氏独自坐在黑漆钿螺椅上,盯着案头那盏蟹壳青冰裂纹茶盅。茶汤早凉透了,映着窗外一弯残月。
她忽然想起当年刚接手国公府中馈,也是这般对着满柜账本发怔,彼时老夫人说过的话突然在耳边炸响:“管家的学问不在算盘上,在人心秤杆上。”
魏氏掐着翡翠念珠的手青筋凸起,红珊瑚珠帘在她眼前晃成一片血雾:“昀儿应酬的银子今日必须拨出去,账房那边…”她忽然抓起案上掐丝珐琅暖炉砸向孟氏,“就说是我要的!”
孟氏踉跄着躲开暖炉,羊脂玉耳坠在颈侧乱晃:“夫人息怒,实在是公中账上没多少钱了。”她颤着手递上账簿,“上月各院月例已拖欠半月,三姑娘的及笄礼金器都没赎回来,拨银子须向管事请示才是。”
“混账!”魏氏扯过账簿摔在地上,镶金页角划破掌心,“当年若不是我提拔,他张管事还在马厩铲粪!如今倒管起主子的银钱!”话音戛然而止,她盯着账册上朱笔圈出的赤字,突然想起前日库房少了的那套前朝青瓷。
郁老夫人院里飘着药香,魏氏跪在缠枝莲纹地衣上哭诉:“二弟妹当着满府下人说‘国公府早晚要败在大房手里’,儿媳实在...实在没脸管家了!”
“她真这么说?”郁老夫人龙头拐杖戳得青砖闷响,“去请二夫人!”
郁澜正帮母亲挑拣新到的蜀锦,忽见丫鬟如意撞翻织金屏风:“老夫人请二夫人速去松鹤堂!”她抓起斗篷要跟,却被母亲按住手背:“你留在屋里绣嫁衣。”
“母亲!”郁澜攥紧那匹雨过天青色锦缎,“大伯母定是拿账目做文章,祖母最忌人说国公府衰败。”话音未落,外头已传来婆子粗嗓:“二夫人快些,老夫人等急了要动家法呢!”
郁二夫人进暖阁时,魏氏正捧着药碗喂老夫人,腕间金镶玉镯碰得碗沿叮当响。
“既瞧不上国公府,何不搬回你的长公主府?”老夫人将药碗重重一搁,“当年若不是你父亲求娶,我们郁家…”
“母亲慎言。”郁二夫人突然抬头,发间九尾凤钗映得满室生辉,“先帝赐婚的圣旨还在祠堂供着。”她抚平月华裙褶皱,“大嫂既说我不尽心,不如让孟姨娘把账本抬来?”
郁澜闯进来时恰听见这句。她径直跪在母亲身前,海棠红裙摆铺成朵带刺的花:“是我不让母亲管家的!祖母要罚就罚我!”
“胡闹!”老夫人抓起佛珠串砸过去,“谁准你插嘴?”
檀木珠串擦着郁澜额角飞过,在博古架上撞碎尊青玉观音。郁二夫人瞳孔骤缩——那是她陪嫁里最贵重的物件。
“去年中秋宴,孟姨娘用发霉的粳米充贡米;上元节各房新衣,唯独三妹妹的袄子填芦花。”郁澜抓起碎玉片,“祖母真要查账,不如先从大厨房查起?”
魏氏手中药勺“当啷”坠地。她忽然想起那日张管事说的五万两亏空,冷汗浸透里衣。
“孽障!”老夫人龙头杖横扫过来,“谁教你编排长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