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行山下风波已定,新认师徒踏上了西行路。玄奘有了孙悟空护持,心中大定,策马而行时腰杆都比先前挺直了些。孙悟空却是野性难驯,刚脱樊笼,如同出闸的猛虎,浑身精力无处发泄。他一路上时而跃上云端,踩着筋斗云四望探路;时而跃回地面,揪着山花野草玩耍;更多时候则是抓耳挠腮,围着玄奘和白马的蹄子前后左右蹦跳不休,一张毛脸喋喋不休:
“师父师父!前方可是条大路?”
“师父师父!那山崖上有果子熟了,俺老孙去摘几个给你尝尝!”
“师父!这白龙马怎么蔫蔫的,不如俺老孙驮着你飞一程?”
……
玄奘初时只觉得聒噪无比,如同耳边有千百只苍蝇嗡嗡,却又不好苛责这新收的、神通广大的徒弟,只能耐着性子应承。他佛门修为讲究心静,被这般扰得心烦意乱,只得闭目捻着佛珠,口中默念清心经。孙悟空见师父不应,便自顾玩耍,将路边一株合抱粗的老树当成沙包,一拳打得木屑纷飞;又或者拔足狂奔,卷起漫天尘土,在林中惊得鸟兽奔逃。那份不受管束、肆意撒欢的野性,看得玄奘心惊肉跳。
刘子云与白璃依旧如影随形。刘子云面色无波,仿佛一切尽在意料之中。白璃则看着那上蹿下跳的石猴,妖瞳深处有隐隐的惊悸和极其复杂的情感——同为曾被蔑视的妖类,看到他此刻的“自由”,竟也有几分物伤其类的茫然,但更多的,是感受到那暴戾本能未被驯化时散发出的威胁感。她颈间的血痕微微发烫,提醒着她主人那冰冷的剑意才是唯一的规则。
行至一片较为开阔的林间空地,前方路旁杂树丛生。玄奘被孙悟空扰得实在难以定心,加之日头偏西,便勒住马缰道:“悟空,为师有些倦了,且下马略歇片刻。”
孙悟空正翻着筋斗,闻言“嗖”地一声落回玄奘面前,嬉笑道:“好!好!师父尽管歇息!有俺老孙在,管保连只苍蝇也近不得师父身!” 说罢,他随手将刚从路边掰断、当做“金箍棒”耍着玩的一根粗壮树棍“哐当”一声杵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土。
玄奘无奈摇头,扶着马鞍正要下马。
突然!
“呔!兀那和尚!留下马匹行李,饶你性命!”
一声粗嘎凶狠的断喝从前方树丛中响起!
紧接着,“呼啦”一声,从中跳出六个衣衫褴褛、手持明晃晃利刃的彪形大汉来!个个面目狰狞,一脸的凶横之气!
为首一人手持钢刀,刀尖指着孙悟空喝骂:
“泼猴!还有那骑白马的秃驴!爷爷们是此地的山大王!识相的,快快留下白马行囊、袈裟宝物,放你一条活路!若道半个‘不’字,叫你们顷刻间人头落地,剁成肉泥!”
这六人正是眼、耳、鼻、舌、身、意——被佛祖点化的“六贼”。他们并非拥有高深法力的妖魔,而是盘踞此道、专司拦路抢劫、杀人越货的凡间强寇。但此刻拦路,自有其因果,他们气息与凡俗强盗无异,唯在刘子云这等能洞悉本源存在的眼中,才隐隐看到一丝被特殊因果线牵引的痕迹。
玄奘哪里见过这等阵仗,骇得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脸色煞白,口中“阿弥陀佛”念个不停。
孙悟空却是不惊反喜!他正愁一身力气没处使唤,野性躁动渴望发泄,见到六个凡夫俗子竟敢在他齐天大圣面前拦路抢劫、辱骂师父?!
这不是送上门来的靶子是什么?!
他本就极不耐烦这几个凡夫蝼蚁耽搁师父行程,又被骂作“泼猴”,顿时一股无名孽火直冲顶门!
“呔!一群泼毛贼!”孙悟空怪叫一声,手中粗树棍猛地提起,指着六贼,眼中凶光暴射,金睛闪烁,“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爷爷我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孙悟空!识相的速速跪下磕头喊爷爷,磕得响的爷爷只打折他的狗腿!不然——”
他话未说完,那为首的贼人(名唤“眼看喜”的)见他是个毛脸雷公嘴的和尚徒弟,更是怒火中烧,哪里管他什么“齐天不齐天”,当即暴喝:“上!剁了这不知死活的猢狲,先拿他开刀!” 招呼其余五人一拥而上!
六把钢刀带着破风声,齐刷刷朝孙悟空当头砍来!刀锋雪亮,声势倒也骇人!
“来得好!”孙悟空厉啸一声,不惊反喜!他哪里将这凡铁利刃放在眼里?只见他:
* 根本不闪不避!
* 手中粗大沉重的树棍猛地一轮!
* 身形快如鬼魅般撞入刀光之中!
“嘭!咔嚓!噗嗤——!”
几声沉闷的、令人牙酸的骨肉碎裂声猛然炸响!紧接着便是几声凄厉短促的、如同被掐断了喉咙般的惨叫!
鲜血如同廉价的浆汁般喷溅而起!
头颅如同熟透的瓜果般轰然爆开!
断臂残肢如同败絮般四处抛飞!
孙悟空的身影在刀光与人影中穿梭腾挪,那根树棍在他手中哪里是棍,分明是打桩撞锤!是开山大斧!是碾骨磨盘!
他棍法毫无章法,纯粹是依仗神力与速度!一棍扫去,“耳听怒”连人带刀被从中硬生生打成两截!
反手一戳,“鼻嗅爱”的头颅像个烂西瓜般炸裂,红白之物飞溅三丈远!
再一个旋身,“舌尝思”半边胸腔塌陷,口中喷出的不再是叫骂,而是内脏碎片和污血!
“身本忧”想要从背后偷袭,被孙悟空如脑后长眼般一记回马棍,“咔嚓”一声砸碎了脊梁骨!
“意见欲”最是胆小,见同伴瞬间惨死,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想逃。孙悟空咧嘴狞笑,如同戏鼠之猫,手中树棍脱手飞出!化作一道乌光!“噗嗤”一声,将那“意见欲”钉死在一棵合抱粗的树干之上!棍身没入树干过半,尸体如同破布口袋般挂在棍上摇晃!
不过呼吸之间!
六个拦路强贼!全部化为六具死状恐怖、鲜血淋漓、残破不堪的尸体!散落在林间空地之上,如同屠宰场!
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瞬间弥漫开来!
玄奘彻底吓傻了!他端坐在白马上,整个人如同泥塑木雕,脸色由煞白转为死灰!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胃里翻江倒海!眼前一片血红!那佛陀的慈悲教义、不杀生的戒律,被眼前这地狱般的惨状撕扯得粉碎!他颤抖的手指指着孙悟空,嘴唇哆嗦着,半天才挤出一句破碎的嘶吼:
“你……你……你这孽障!……怎……怎生手段如此狠毒?!他……他们虽是贼人,也罪不至死!你为何连一个活口也不留?!你……你岂不是害了他们的性命?!你…你眼中可还有半点出家人的慈悲心肠?!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啊——!!!”
玄奘悲愤交加,又惊又怒又怕!他本意是斥责,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和……深深的失望!他指着孙悟空的鼻尖,浑身剧烈颤抖,只觉这新收的徒弟简直比那山中的妖魔更可怕!是真正的杀戮魔王!
孙悟空杀得性起,一口气灭了六贼,正觉得浑身舒泰,野性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释放和满足,哪里想到师父不但不夸赞自己神勇护师,反而还骂他狠毒?!尤其那句“罪不至死”、“害人性命”、“无慈悲心”,简直如同锥子般刺在他心头!
他本就是个极其高傲、受不得半点委屈的主!当年被压五百年尚且不服,如今一个孱弱和尚竟敢指着鼻子骂他?!
“呸!”孙悟空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血沫子,一把擦去脸上沾的血污,怒从心头起,火向胆边生!他一把拔出钉在树上的树棍,棍尖还在滴着粘稠的血浆,指着玄奘怒道:
“师父!你也忒不懂事了!俺老孙好心帮你打死了拦路的贼人,替你去了这路途障碍,保全了你和白马的性命!你不谢我,反而还怪我?!说什么罪不至死?他们手拿钢刀要砍俺,要抢你的宝物马匹,若俺老孙本事不济,此刻地上躺着的便是你我!怎地成了俺老孙的过错?!你这念经念得脑子坏掉了不成?!只晓得念你那阿弥陀佛,却不知这世上恶人比妖魔更该杀的道理?!”
他越说越怒,声如霹雳,震得树叶簌簌飘落!那张毛脸上凶光毕露,龇着獠牙,手中血淋淋的棍子几乎要戳到玄奘鼻尖!哪里还有半点先前拜师时的“恭敬”样子?分明是暴怒的石猴原形毕露!
玄奘被这雷霆怒火和煞气逼得倒退一步,差点从马背摔下!看着孙悟空那狰狞可怖、状若疯魔的模样,再看他手中还在滴血的凶器,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恐惧彻底压倒了悲愤!他明白了,这不是徒弟,这是个随时会暴起、将他也一棍打杀的凶神!
玄奘吓得牙齿打颤,再不敢多说半个字指责,心中只剩下无边的恐惧与悔恨——悔不该揭了那帖子,放出这等恶魔!
孙悟空见玄奘战战兢兢、再不敢言语,心中怒气稍平,但仍觉得憋闷之极。他一把将滴血的树棍杵在脚边,抱着胳膊,站在满地血污碎尸之中,气呼呼地瞪着玄奘,鼻孔中喷着粗气。师徒二人就这样僵持着,气氛冰冷到了极点。
远处密林高坡之上。
刘子云负手而立,山风吹动他素白的衣袂,却吹不动他眼中半点涟漪。
白璃站在他身后一步,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甚至微微发青。她紧紧咬着下唇,尖锐的指甲深深扣进掌心皮肉中,才勉强压下那股因浓烈血腥味和孙悟空狂暴杀意勾起的、源自九尾天狐血脉深处妖性的躁动与反胃感。她清晰地感知到那弥漫在整个林间的滔天怨气和死气——源自六个凡人被以极其残忍方式瞬间撕碎的灵魂。这怨气甚至引动了天地规则的细微排斥,使得周遭光线都黯淡了几分。
刘子云的识海深处,那柄本命飞剑却稳如磐石。他“看”着:
* 孙悟空的暴起杀人:并非简单的自卫反击,而是长久压抑后野性的彻底宣泄!他对生灵毫无敬畏,视凡俗如草芥!杀伐果决,凶悍绝伦!
* 玄奘的悲愤与恐惧:一个笃信慈悲戒律的圣僧,亲眼目睹如此炼狱场景后的信念崩塌、与徒弟之间那脆弱无比的师徒名分瞬间被血腥撕碎!他此刻对孙悟空,唯有深深的惧!
* 那满地残缺不全的尸骸:六具尸体无声控诉着齐天大圣骨子里无法抹去的嗜血本能。所谓“六贼”,其象征意义(眼耳鼻舌身意)在绝对暴力面前,显得苍白而讽刺。
一切都在按照某种既定的、充满讽刺意味的剧本上演。石猴的本性,岂是一顶僧帽、一件袈裟便能轻易束缚?佛门的渡化,又岂能绕开这满手血腥的第一次屠戮?
刘子云的目光落在玄奘头上那顶看似普通的嵌金花帽上。识海剑元微动,推演出那花帽深处,一道极其精微、与佛门无上净土隐隐共鸣的禁制烙印正在缓缓苏醒。当玄奘因绝望而生出“想要制服这无法无天的徒弟”的念头,且这念头足够强烈时,那花帽便会化作真正的“囚笼之钥”。
他看到了不远处的未来:暴怒呵斥、紧箍收紧、石猴痛彻骨髓的惨嚎、第一次以绝对痛苦刻下的驯服印记……以及随后由观音点化的、看似“名正言顺”的戴箍赐名——“行者”。
杀戒已开,魔障已生。
驯猴之鞭,已在云端高悬。
而这血腥的开端,不过是万里西行路上无数“渡化”与“反叛”交织的第一缕烽烟。
刘子云眼中那缕冰冷的弧光一闪而逝。他转过身,不再看那林间空地上僵持的、充斥着怨气与恐惧的师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