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败荒村边缘的弃屋像是被世界遗弃的一具枯骨,瑟缩在寒风呼啸的野地里。屋顶的窟窿漏下惨淡的天光,夹杂着冰冷的雨丝和细碎的冰粒,敲打在坑洼的泥地上。屋内弥漫着一股经年不散的霉味、湿草腐烂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药草燃烧后的苦涩焦糊味。
篝火只剩下暗红色的一点余烬,苟延残喘地散发着最后一丝热量。微光勉强勾勒出屋内三个蜷缩的轮廓:老黄狗黑子挨着墙角,将嘴脸埋入蓬松的尾巴,身体随着均匀的呼吸微微起伏。老瞎子背靠着另一面冰冷的土墙,裹着仅有的一件破袄打盹,呼吸粗重,时而发出无意识的、短促的抽吸。一昼夜接连应对濒死重伤者的疲惫,似乎让这老人也耗尽了精神。
屋角铺着薄薄一层发霉干草的地方,刘子云无声地蜷伏着。那“泥菩萨拔火膏”和“狗牙续命丹”以摧枯拉朽的酷烈手段将他从阎王殿门口强拽回来,却也将他投入了更绵长无休止的痛苦深渊。背心的剧痛已经蛰伏为一种深入骨髓、时刻啃噬的存在感,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片区域的肌肉筋骨,带来一阵迟钝的撕裂感。更大的折磨来自那股被强行镇压回骨头深处的“阴寒蛆力”。它不再狂暴冲撞,却如同无数冰冷的细针密密麻麻地扎在脊椎深处,无时无刻不散发着针砭入髓的寒意和金属锋锐的刺痛。这股阴寒侵蚀着他五脏六腑的最后一点温热,让他整个人如同一个被掏空填满寒冰的破布口袋,由内而外散发着无法驱散的冰冷。
寒冷成了这具残躯最真实的注解。无论老瞎子将篝火烧得多旺,无论那堆干草是否能保留一丝温度,都无法渗透那层源自骨髓的冰层。他裹着老瞎子给的一块僵硬、散发着汗味和腐草味的破毡,但破毡挡不住风,更挡不住体内散发出的寒气。牙齿控制不住地磕碰着,发出一连串细碎的、节奏分明的“得得”声,在寂静的破屋里格外清晰。身体在冰冷和伤痛的作用下,无法抑制地一阵阵轻微痉挛。每一次细微的抽动,都牵动背上的伤处,痛得他眼前发黑。
饥饿,这具残躯的另一个本能恶魔,也趁着虚弱和寒冷悄然苏醒。连续几天除了被强行灌下的苦涩药汁,几乎滴米未进。胃囊早已饿得缩成一团,疯狂抽搐扭曲,每一次痉挛都带来一阵绞痛,像是在体内点燃了一小簇冰冷的火焰,灼烧着他空瘪的脏器。
‘冷……饿……痛……’
思维像是沉在冰层下的游鱼,缓慢,凝滞,连完整的念头都无法连贯。意识只在无边无际的痛苦与匮乏中反复浮沉。偶尔闪过一丝模糊的记忆碎片——一块温热的麦饼?一个眼神温婉模糊的身影?但那影像太遥远,瞬间就被冰冷的现实吞没。更多时候,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刻入灵魂的钝重疲惫感,沉甸甸地压着,拖拽着他向黑暗的更深处滑落。
老瞎子偶尔醒来,会侧耳听听墙角刘子云那越来越微弱、夹杂着痛苦颤音的呼吸声,浑浊的眼珠在黑暗中转动几下,却始终未再动一下。他只是裹紧自己唯一那件破袄,蜷缩得如同风干的虾米。那句“情分已清,各安天命”的冰冷宣言,像一块沉重的界碑,隔开了所有的怜悯。
死亡的阴影并未散去,只是换了一种方式低语。冰冷的侵蚀在缓慢而坚定地瓦解身体最后的生机。意识清醒的时刻越来越少,黑暗侵吞的时间越来越长。就在刘子云又一次沉入半昏迷状态时,背心深处那股沉寂的阴寒蛆力似乎也感应到了宿主生命能量的急剧衰竭,竟再次隐隐地、贪婪地躁动起来!如同即将苏醒的毒蛇!一旦再次爆发,这油尽灯枯的躯壳绝无可能再承受一次!
就在这濒临彻底崩溃的绝境之际——
一股冰凉、厚重、如同暗流涌动般的触感,毫无征兆地缠上了他腕脉的位置!
不是来自伤口,也不是来自外界!
这感觉极其微弱,带着一种冰冷金属的质感,仿佛一条无形的、冰冷的锁链突然缠绕而上,源头……是那把斜靠在冰冷墙角泥地上的破浪刀!
昏沉的意识被这异样的触感惊扰,模糊中感觉到那无形的冰冷锁链微微收紧。下一瞬!
“嗡——!”
一股如同亿万根冰冷钢针同时扎入脑海般的剧痛猛然爆发!刘子云猛地从半昏迷中惊醒,身体剧烈地弓起!但这剧痛并非源自旧伤,而是来自身体的更深处!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体里那最后一点维系着生机、即将被阴寒彻底冻毙的微弱热流正被一股难以抗拒的、源自刀身深处的冰冷吸力疯狂抽取!这股吸力霸道、贪婪、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饥渴!他就像是一株被强行榨取汁液的干枯植物,最后一点残存的生命本源正在被无形的管道强行抽走!
‘……它……在吃我?’ 昏沉的意识在剧痛中骤然闪过一个冰冷刺骨的念头!那把一直被自己背负、却几度带来灾厄、甚至差点要了自己命的破浪刀!它沉寂之后,苏醒的第一件事,竟是吞噬濒死宿主仅存的生命力?!
巨大的惊骇和本能的求生欲在瞬间压倒了一切痛苦!被压制在体内的阴寒蛆力似乎也感到了威胁,更加疯狂地搅动起来!内外夹击的痛苦如同两把烧红的钳子撕扯着他的灵魂!刘子云喉咙里发出一阵野兽般绝望压抑的嗬嗬声,指甲深深抠进身下的泥地里,留下十道杂乱的深痕!他想甩掉手腕上那无形的冰冷锁链,想切断那疯狂抽取生命的通道,但身体完全被虚脱和剧痛所控制,只能被动地承受!
就在他以为自己下一刻就要被彻底抽干,化为枯骨之时——
那股疯狂抽取生命本源的力量突然消失了!
手腕上那无形的冰冷锁链也随之消散。
身体深处被强行抽离的空虚感和剧痛感骤然减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古怪的“回流”?一股冰冷的、质感粘稠沉重的“气流”,顺着那刚刚被抽取的通道,缓缓反涌了回来,重新注入了他干涸的经脉和脏腑!
这股回流的“气流”冰凉沉重,完全没有生命的热度。但它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稳固力量。如同冰冷的金属溶液,强行灌入了濒临碎裂的陶胚之内!它野蛮地填补着身体被抽走生命精华后留下的巨大空虚,并以其自身坚硬冰冷的特性,瞬间压服了体内蠢蠢欲动的阴寒蛆力!那刺骨的阴寒和金属的锋锐感,在这股冰冷而沉重的力量冲刷下,不甘地、却又无力地被强行禁锢回脊椎深处,动弹不得!
身体不再抽搐,不是因为痛苦减轻,而是因为这股冰冷沉重的力量渗透了四肢百骸,带着一种强制性的僵化感。那股饥饿的绞痛也被这股冰冷沉重的力量所压制——并非被填满,而是被冻结、被覆盖、变得麻木。更诡异的是,刘子云察觉到一种极其细微的、冰冷的“修复”感,正从背心的伤处悄然弥漫开来,速度缓慢得几乎难以察觉,却异常顽强。这感觉绝非暖意,更像是冷硬的钢铁溶液在强行浇筑裂痕!每一次“浇筑”,都伴随着一种被铁针穿透缝补的钝痛!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看向墙角那把破浪刀。
篝火的余烬将最后的微光涂抹在沾满泥污的刀身上。刀柄附近那个形似碎裂星芒的印记处,一丝微弱的暗红光芒,如同凝固的血痕般,在冰冷幽暗的刀面上缓缓亮起、流转,最后隐没。整个刀身似乎微微震颤了一下,随即彻底归入沉寂。刀身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暗红色裂痕,似乎比刚才清晰了、加深了一点点。
老瞎子不知何时已经醒了。他没有起身,只是将深陷的眼窝转向墙角的方向,浑浊的瞳孔透过昏暗,准确地“钉”在刘子云惨白得如同尸体的脸上,以及墙角那把残破的巨刃上。他脸上所有的皱纹都仿佛雕刻般凝固了,一种深沉的、混合着惊惧、困惑和某种恍然大悟的复杂神情在他盲眼的面容上交织变换。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却只是发出了一声低沉沙哑、如同老鸦夜啼般的咕哝:
“操……邪到家了……刀吃人……人嚼刀渣子……缠成阎王爷都嫌腥的死疙瘩了……”
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和老黄狗能听见。老黄狗抬起头,对着墙角的破浪刀和瘫卧在地的青年,从喉咙深处发出一种极其轻微的、带着畏惧和困惑的呜咽。
篝火余烬彻底熄灭,冰冷的黑暗再次主宰了这方破败的弃所。刘子云瘫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体依旧僵硬麻木,体内的饥饿和虚弱并未真正解除,只是被一种更沉重、更诡异的冰冷力量覆盖着。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体内某种“活”的生机被大量剥夺了,又硬生生被灌入了另一种冰冷凝滞的“存在”力量。这不是新生,更像是一种诡异的……转化。
那把破浪刀依旧沉默地躺在墙角黑暗中。但刘子云知道,它不再是沉睡。它在进食,它在同化。一种冰冷、沉重、如同枷锁般的共生关系,在生与死的边缘被强行锻打成型,将他彻底焊死在这柄凶兵的残骸之上。这感觉比死亡更令人窒息。
绝望尚未离去,只是换上了铁锈般的冰冷铠甲。阴寒蛆力虽然被暂时压制,但那源于凶兵本身的冰冷沉铁般的“修复力量”,如同无数根细密的、冰冷的锁链,深深扎入了这具残躯的每一个角落,无声地宣告着一种更为深沉、更为绝对的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