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玉魔剑贯入朽木的闷响尚在污浊的空气里荡漾。那点妄图勾连红莲业火沉锚的玉髓残屑已被彻底焚尽。血云镇腐朽的气息,混杂着死藤冻结的腥臊、蕈菌焦炭的苦臭、鬼影僵倒掀起的泥腥,将断头砧前院的污秽刑场填满。
刘子云缓缓抽剑。
剑刃摩擦朽竹焦炭,发出干涩的嘶啦声。一捧灰白的灰烬顺着无锋剑身滚落。他站直身体,断臂的空袖垂着,仅存的左手紧握着剑柄。后背撕裂的伤处新血初凝,痂壳如黝黑锈蚀的甲片,覆盖着浊玉肌理的嶙峋线条。每一次深沉的呼吸,都牵动着痂壳下暗金魔网的搏动,如同污浊地脉深处不安的鼓点。
脚下这片腥腻的污土,如同被无数亡魂浸透的棉絮,再无半分留恋的价值。毒瘤已剜,脓血尽除。渊底才是熔炉,是棋局,是宿命轮盘重新指向的轴心。
他抬头。
目光穿透血云镇上空盘踞不散的霉绿雾霭,投向那片比铅块更沉的北方天穹。玄冥渊的气息,如同一条冰冷的铁索,穿透脏腑死死勒紧。红裳的业火印记、玄清老狗封禁大阵的余韵、雷昊崩碎金甲留下的神罚血腥……方才死战吸纳炼化的沉阴玉髓本源,正将这数道气息灼烫地烙印在魔种核心,清晰得如同烙铁烫进骨节。
该走了。
剑尖拖过黑油浸透的泥地,犁开一道深沟。沟壑两侧翻卷起的腐黑泥浆里,掺杂着凝固的血块和断裂的指爪碎骨。每一步都沉如负岳,跫音在死寂的巷道中砸出沉闷的回响。两侧那些堆叠着朽木烂草的黑油墙污壁,仿佛无数沉默的、流淌着污血的疮口,正无声地目送他离去。
“咳…咳……”压抑在肺腑深处的腥锈气息翻涌上来,又被强行压回喉头。肺腔里残留的降魔雷火灼伤翻搅着蚀玉魔焰残留的阴寒。他左手微抬,指尖拂过断臂空袖下方那道深彻肋骨的旧伤边缘。伤口深处,那缕炼化雷钧仙血时悄然埋下的、被魔种深锁至近乎遗忘的暗金神罚残息,正蠢蠢欲动。它蛰伏太久,此刻却被血战余威与远去的渊引挑拨,如同毒龙在深渊石牢深处撞击铁链。
当啷——
一根乌沉沉的粗铁门栓从墙头倒塌下来,沉重地砸在刘子云刚踏过的泥地上,溅起的浑浊泥点飞上了他那双补丁层层叠叠的旧布靴。
脚步停顿。
前方巷口。七八个血狼帮众僵直地堵在狭窄的出口,脸上混杂着惊骇与某种强撑的凶悍。为首正是那被吓尿的刀疤脸,此刻他半边脸颊肿如猪头,显然是方才被魁爷泄愤所致,手中握着的腰刀微微发颤,眼神死死盯着刘子云脚下拖曳的魔剑剑痕,如同瞧着一条活过来的地狱火蟒。
“让。”刘子云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得如同两块生锈的铁器在砂石上摩擦。
刀刃抖得更厉害。
僵持的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甜腥。
刘子云左手微动。不是握剑,是伸向了腰间。那空悬的断臂侧,悬着一枚灰扑扑、仿佛沾着干涸泥浆的——药囊。
指腹探入药囊口沿摩挲了一下。囊中并非伤药。
一缕极淡、却如同腐败油脂提炼至极致的腥苦气味悄无声息地弥漫开。
噗通!
左侧一个靠墙根的帮众猛地跪倒在地!捂着胸口剧烈干呕!脸瞬间憋成青紫色!紧接着,噗通!噗通!刀疤脸身边又有两人浑身抽搐着倒下!眼神涣散,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那气味……无形之毒!跗骨之疽!
“鬼!是鬼!”仅存的几个帮众魂飞魄散,彻底崩溃,拖着地上抽搐的同伴,像被无形鞭子抽打的野狗,连滚带爬地撞入两旁的烂门破户!连滚带爬地消失!狭窄的巷口瞬间空荡。
只剩下刀疤脸还僵在路心,浑身筛糠。
刘子云拖着剑,一步步走过他身边。断臂空袖拂过刀疤脸手中的刀脊,发出细微的、如同虫豸爬过的刮擦声。
噗通。
刀疤脸终于彻底脱力,跪倒在那堆腥臭的呕吐物旁。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方污浊的地面,再无半分凶光。
…………
血云镇边缘。
赤水河在此处拐向东南,河水翻滚着腥黄的浊浪,不断冲刷着一段坍塌的乱石河岸。岸边腐烂的芦苇和倾倒的朽木船骸纠缠在一起,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甜与腐朽混合的气味。这里仿佛污浊的尽头,也是镇民们丢弃任何“脏东西”的无名之地。风从更北的方向倒灌而来,带来了更深沉的寒意和……一种粘稠的、仿佛凝固血浆般的威压。
一匹孤零零的、半大的黑驴,拴在河滩边一棵枝叶稀疏的老水杨树下。驴子打着响鼻,烦躁地刨着脚下的湿泥。驴背上简陋地搭着两捆几乎被磨成光板的毛毡毡包和一个长条状的、由厚厚油毡捆扎严实的沉重包裹。包裹一角,残留着一点刺目的暗红色印记,隐约勾勒出一个破碎的狼头轮廓。那形状,是刘子云最后从断头砧深处弥散的血煞中找到的轨迹——属于王瘌子。
刘子云走到黑驴旁。驴子警惕地抬头,浑浊的眼睛映出他脸上盘踞的旧疤与冰冷的魔瞳。他的目光掠过驴身,停留在旁边一块被河水打湿、相对平整些的青黑色巨石上。
巨石表面布满了滑腻的青苔和经年累月风吹雨淋、污气附着形成的锈褐斑块。巨石靠东北方的尖角处,几片干枯发黑的芦苇杆斜搭着,如同几个随意的记号。
蚀玉魔剑沉重的剑尖倏地点在巨石侧面某一道水蚀的深凹处!
咔嚓!
微不可察的碎响!
巨石侧面看似严丝合缝的一小片岩层应声向内塌陷,露出一个深不足寸许、却正好够放置某种圆形的凹坑!坑底残留着一圈极其微弱、仿佛历经岁月已近磨平的古老符箓痕迹——其笔锋走势,竟与血云镇内被刘子云一脚踏碎的那处朱砂残符隐隐呼应!
他左手探入腰侧的药囊,手指微动,再伸出时指间已捻着一枚被污泥裹住、毫不起眼的暗沉玉丸。
没有犹豫,指尖微弹!
玉丸无声坠入凹坑正中心!
嗡——!!!
一声低沉至极、仿佛来自地肺深处的震鸣!石坑表面那圈残余符箓骤然爆发出极微弱的昏黄幽芒!光芒如同拥有生命的血丝,瞬间缠绕上玉丸!整个巨石表面那层层叠叠厚重的苔藓、水痕、锈斑仿佛被这幽光引动,骤然亮起无数针尖大小的、浑浊的灰黄色光点!
无数光点如同微缩的、浑浊的星辰!它们在巨石表面飞速流动、聚合!转瞬之间,竟在滑腻的岩层苔藓之上,勾勒出一幅清晰无比、又诡秘莫测的——玄冥渊口时空流径图!
图中核心!一个巨大漩涡般不断旋转的漆黑点!其边缘辐射出十数道扭曲断续、颜色各异的光丝!其中一条淡黄近无色的细丝尤为刺目——那是未被激活、但真实存在的、通往渊口最深处沉眠之地的路径!
而图中一角!赫然标记着一道极其黯淡、仿佛随时会破碎消散的——由污浊气息凝聚的“引线”!引线尽头!一个极其刺目的紫黑色亮点死死钉在地图上!那亮点散发出的冰冷暴虐气息,与刘子云胸中魔种搏动同频!
引线指向!
非生非死!
正是他曾在古兽冥饕遗骸中淬炼的——污莲魔种本源深处!
“果然……”刘子云暗玉魔瞳中寒光暴涨!那血煞深处感知到的、被强行标记、如同附骨之蛆的气息源头,就是这魔种本身!
就在他视线锁定那污莲亮点的瞬间!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扎破鱼鳔的闷响!那引线尽头!紫黑色亮点外围!毫无征兆地、凭空钻出了一点鲜红!
不是魔焰!
是一朵含苞欲放的、火焰形态的红莲花瓣!其灼热的业火之气瞬间焚灼着污莲魔种的本源气息!更透过这幅时空流径图的映射!直接在刘子云魔种识海中掀起了业火灼魂的剧痛!
红裳!!她竟早已在他魔种初生、意志蒙昧时,就留下了一道业火之锚!此刻更是隔着时空流径图在引燃这祸源!
那业火红莲在流径图上灼烧蔓延,如同跗骨蛆虫,沿着那道污浊引线,直指玄冥渊底深处!它并非攻击魔种本身,而是在为那渊底深处的某个可怕存在——提供一道明确的“餐食”坐标!
轰——!
刘子云胸口魔种骤然疯狂搏动!被业火强行引动!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对深渊捕食者气息的极致恐惧与暴怒,如同冰火风暴在灵魂深处轰然炸开!远去的玄冥渊巨口,仿佛在这一刻对他张开了贪婪的獠牙!要将这挣扎的魔种连同载体一同拖入永恒的沉沦!
“啊——!”无声的咆哮撕裂意识!蚀玉魔剑脱手轰然顿入湿泥!左手五指如钩!在极致暴怒与痛楚中悍然抓向图中那业火红莲!
轰隆隆——!
就在他五指接触到流径图虚影,指尖污焰喷薄欲出的刹那!
北方!天穹尽头!那片低沉如铁幕的阴云深处!
毫无征兆地!
裂开一道刺目的赤红巨痕!
仿佛苍天张开了流血的巨口!
一股浩瀚得难以想象的、纯粹由雷霆烈焰构成的毁灭意志!带着洗涤一切邪祟的神罚尊严!如同决堤的天河!轰然垂落!方向直指血云镇!
更准确地说!是直指河滩边刘子云所在的这方巨石!
时间!方向!意图!
精准得如同天神掷出的罚矛!
目标!就是被红莲业火标记激活的污莲魔种持有者!还有这座承载了通渊道标的奇石!
雷霆!神火!
威压还未真正降临!那足以涤荡万秽的恐怖气息已然如同亿万座大山轰然压下!
噗!
刘子云全身骨骼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碾过!左膝硬生生被压得陷入河滩湿泥!后背几处新凝的痂壳瞬间崩裂!暗金的浓稠魔血喷射而出!手中的魔剑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整个人如同被投入岩浆烘炉的顽铁!
是雷昊!这带着无边毁灭与不死不休意志的神罚!
比红裳的手段更暴戾!更直接!更要将他连根拔起!挫骨扬灰!
头顶流血的赤红天裂!脚下引动渊底贪噬的魔种暴动!
上下夹击!十死无生!
刘子云深深垂首!染血的乱发黏在额角狰狞的伤疤上,遮住那双燃烧着焚世之焰的眼睛!
他屈着膝,承受着天塌般的重压。如同被折断的芦苇,却又透着一种荒芜雪原上孤狼垂首啃噬猎物骨髓的狠戾。
就在这万钧重压及顶的瞬间!
那只深陷于湿冷淤泥中的左手!猛地抓住了钉在身前的蚀玉魔剑剑柄!
指尖鲜血迸溅!与剑脊豁口内沸腾的魔焰瞬间交融!
他没有抬头!
身体却如同压到极限的崩山强弓!以这被魔血浸透的剑为支点!以膝下这片沉埋着奇石符文的河滩污地为弓弦!脊背爆发出不似人躯该有的、被雷霆巨力彻底引燃的暗玉凶光!
剑尖所指!不是顶裂苍穹的劫雷!
也不是引动魔种暴动的红莲业火!
而是——脚下河滩泥地深处那幅正在神威下剧烈闪烁、即将崩溃的时空流径图的核心!那条从污莲本源直刺渊底最深沉的、属于沉堕者的贪婪巨口路径!
“开——!!!!!”
一个如同濒死孤兽从喉咙里硬生生扯出的嘶哑咆哮!
蚀玉魔剑悍然撕裂大地!所有被神罚点燃的怒意与反噬魔种的力量!毫无保留!透过剑身!
狠狠灌入那条直通深渊巨口的核心路径!
轰——!!!!!
一道无法形容的、凝聚了污秽沉堕本源的死寂浊光!悍然撕裂了被神罚笼罩的空间!如同九幽冥龙出海!强行撞开垂落的雷霆火海!
凶戾!决绝!
一头扎进了那条被红莲业火标记过的……通往玄冥渊底最深沉黑暗的归墟之径!
浊光没入渊口路径的刹那!
天上垂落的神罚火海失去了目标核心!轰然席卷向整片河滩!
而刘子云的身体!
已化作那道浊光的一部分!连同魔剑!
被那开天的力量狠狠“拖”进了那条通往无尽沉沦的路径深处!瞬间消失无踪!
只留下那片被赤红雷火彻底吞没、蒸腾起漫天腥臭水汽与污秽魔烟的巨大河滩!还有那匹被瞬间焚成焦炭、兀自保持啃草姿态的黑驴!
北方天裂深处。
一道身着残破金甲、周身缠绕着细小金色电蛇的魁梧身影若隐若现。雷昊惊怒交加的咆哮震荡着破碎的天穹!
“孽障!休想逃——!”
赤水河浊浪滔天,如同血与火的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