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熹,浑浊的水雾浸润着破陋的药庐。瓦檐凝露无声滚落,砸在泥地里的小水洼中,发出沉重而空洞的滴答声。红裳离去了,如同她的到来一般突兀,只留下墙角污泥里那枚被彻底冻结、灰暗如砾石的沉阴地心玉髓,如同石化的眼珠,嵌在腐烂的泥沼里,与这污浊的小镇气息融为一体。
晨雾带着赤水河底特有的沉腐腥气,无孔不入,浸透了破屋的每一道缝隙,浸透了韩回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旧衣。
他不再避缩于角落的幽暗。
药庐逼仄的正堂中央,那把瘸脚木凳被摆在了晨光熹微透入的低矮窗下。韩回端坐其上,脊背瘦削却挺直如墨色的山棱。那张曾终日覆满粗布巾的脸,此刻再无遮掩。昏沉天光破开窗棂木格的阻拦,斜斜地打在脸上,勾勒出硬朗嶙峋的线条轮廓。
额角到脸颊右侧,几道深色的、如同焦灼铁器烙下的陈旧疤痕盘踞着,破坏了本该完美的骨相,却并未将那份孤峭的深邃消减分毫。眉骨高而嶙峋,其下双眸沉静如积年的古潭寒水,冰冷、死寂,映着窗外灰蒙蒙的浊世天光。鼻梁挺直,下方本应清晰的唇线因布巾勒过的旧痕和脸颊伤疤的牵扯略显僵硬薄削,嘴角天然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下压弧度。下颌骨的线条如刀削般清晰利落,透着磐石般的冷硬质感。那份被刻意营造的佝偻萎靡尽数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历经劫火焚炼后、剔除了所有浮华的沉冷气质,如一块从灰烬里捞出的寒铁。
光线落在左颊的疤痕上,深褐色的灼痕凸凹蜿蜒,更显轮廓深刻。唯一完好的左手随意搭在膝上,手背上几道陈旧的疤痕如同干涸的河道,指节因长期握持某些兵器而微微突出,显得异常沉稳有力。
断臂处早已感觉不到血肉实体的存在,只有一股盘踞在肩头断口深处、用近乎湮灭的法则编织而成的冰冷虚无,维持着空袖的垂坠姿态。
“吱呀……”
竹庐后壁紧邻巷道的泥灰墙,一块原本严丝合缝的厚重泥砖,无声地向内滑入尺许,露出一个刚好容纳一人侧身的狭窄夹道洞口。一个穿着褪色粗布袄裙、腰背佝偻的老妇悄无声息地钻了出来。正是伪装成“韩老倌”的无相鬼傀。它动作迅捷无声,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双眼中翻涌着浑浊难辨的光晕。它没看端坐窗前的韩回,径直走到墙角那个沾满污迹、方才被刀疤脸壮汉踩翻的破旧药篓旁。
篓子里残余的腐草药渣和破碎的蛇胆囊散发出的恶臭依旧浓郁刺鼻。无相鬼傀伸出枯槁的手,在污秽杂乱的篓子底下一阵摸索,再次抬起手时,枯瘦的指间已捻着一枚通体沉浑、布满古老焦痕纹理的药玉——正是那块被红裳施法冻结、此刻黯淡无光的沉阴地心玉髓。
浑浊的眼珠转向韩回,将药玉托在掌心,如同进贡祭品。
韩回甚至没有转动目光。那只搭在膝上的左手食指极其轻微地向下压了半分。
无相鬼傀托着玉髓的手猛地一紧!
“噗嗤……”
一声如同腐朽泥胎破裂的闷响。沉阴地心玉髓表面那层被红莲业火强行覆盖、几乎融入玉髓本源的冰寒死气封印,被一股极其霸道、源自污秽渊薮底层的湮灭力量从内部强行撕开!玉髓内部那抹被强行压制的温润沉黄光晕瞬间冲破死灰束缚,微微一颤,随即如同拥有生命般收缩凝实,在它枯槁掌心滚过一圈,沾染上它一缕独有的阴秽浊气后,光芒再次内敛沉寂下去。
封印破开了!留下只属于红裳烙印的残余气息痕迹!
鬼傀布满褶皱的脸上毫无波动,它无声地卷过旁边的簸箕和扫帚,将那摊散发着浓郁恶臭的污秽药渣连同那枚暂时变得毫不起眼、内部却凝练着红裳业火寒气的沉黄玉髓,一起迅速清扫倾倒进夹道洞口深处。紧接着,那块厚重的泥砖在微尘震动中无声滑回原位,将这通往幽深巷道的缝隙彻底抹平。仿佛刚才的恶臭与玉髓,都只是一场错觉。
药庐内,瞬间只剩下赤水河水雾凝成的露滴砸落在低洼处单调沉重的回响。
窗外,血云镇仿佛苏醒的怪兽,被昨夜两次惊变彻底搅乱了节奏。混乱不堪的脚步和粗暴的呼喝声交织在一起,如同催命的鼓点,粗暴地砸着沿街一家家破旧屋舍的门板和竹篱笆。刀枪棍棒的碰撞声,妇孺压抑的啜泣与男人的怒骂呵斥混成一片瘆人的背景音。一股强横而狂躁、带着伤口灼痛感的凶煞气息,正混杂在众多杂乱脚步声中,如同一头发疯的公牛,蛮横地撞击着药庐前那条逼仄泥泞的小路。
血狼帮的疯狗被彻底激怒,正拖着带伤的庞大身躯,领着爪牙,亲自扑来扫荡这片最破败、最鱼龙混杂的下游角落。
韩回依旧端坐窗下那张瘸脚木凳上,脊梁挺直。天光透过窗棂,在他脸上投下交错的光影栅格,照亮他脸上那道深刻狰狞的疤痕,也照亮疤痕之外那如刀锋削就的凛冽轮廓。晨光拂过他的断臂空袖,也拂过那只唯一露在旧青布衫袖外的手。沉静的手轻轻搭在膝头,手指微微舒展了一下,关节轻微作响,如同古老的机括在重新咬合。指尖无意间触碰到膝旁那只盛放普通治疗刀伤金疮药的粗陶碗边缘。
陶碗粗糙冰凉。
而在他肩头那道冰冷的虚无断口深处,那枚被强行锚定的、吸纳吞噬一切维持着凡俗表象的污莲魔种漩涡深处,一线极细微的、沉寂了太久太久的暗金色微光,如同从深渊底层翻涌上来的一点星火熔渣,极其艰难地,搏动了一下。并非炽热,却带着一种焚尽万物的空寂意味。
紧接着,那深埋骨髓、几乎被封印遗忘的污莲本源,被这一丝微光引动,仿佛沉睡的古神眼睑下掠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怒意涟漪。这一瞬间,以断臂为锚点构筑的、冻结其下魔骨的法则封印,出现了一丝凡人无法感知的、薄冰绽裂般的凝滞间隙!
时间仿佛被无形的寒流拖拽着,无限延长。韩回搭在膝上的左手食指指腹,正轻轻抚过那粗陶药碗边缘一道细微的豁口,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专注。
骤然——
砰!!!
药庐那本已摇摇欲坠的薄板门猛地从门框上脱离、碎裂,如同被攻城巨锤悍然轰中!木屑和灰尘混合着腥臭的晨雾,在狭窄的空间内激扬弥漫!一个足有寻常人一个半宽、铁塔般的身影蛮横地撞开破门冲进庐内,周身浓烈如实质的血煞之气如同炸开的血雾斗篷,瞬间将本就浑浊的空气熏染得令人窒息!
正是血狼帮的魁爷!
他赤裸的胸膛只套着那件兽皮坎肩,赤裸在外的魁梧肌肉虬结如铁,充满了爆炸性的压迫感。原本凶横的脸孔因暴怒彻底扭曲,更因额角那道狰狞旧伤疤上刚刚撕裂开的血口而显得凶狂无比!几缕暗金色的血液从翻开的皮肉渗出,混着汗水流淌,将他半张脸浸染得如同厉鬼!那双铜铃般的眼珠子布满血丝,死死地、像要噬人般扫过空荡污浊的破屋,几乎瞬间就钉在窗下唯一端坐的身影上!
“你!给老子滚起来!”咆哮带着腥风喷涌而出,魁爷蒲扇般的大手带着浓烈血腥气,径直抓向韩回那旧青布衫下的衣襟!指风撕裂空气!
就在那只蕴含可怕力量的手爪即将撕裂布衣,五指几乎要扣上韩回脖颈前胸的刹那!
那只一直安稳搁在膝头药碗边缘的左手……动了!
没有起身,没有闪避,甚至连肩臂都未见丝毫耸动!
只动了那只手!
如同最精妙的机簧从极静到极动的瞬间弹射!残影还留在原处,真正的左掌已化作一道沉冷的寒光,后发先至!
动作轨迹并非格挡,而是穿花拂柳,无声无息地切入了魁爷抓人衣襟的手腕内侧某处!其势,极快!其轨,极准!如同毒蛇逆鳞出击!
啪!
一声轻微到几乎被魁爷自身气血爆鸣盖过的、仿佛枯枝断裂的脆响!
魁爷抓向韩回脖颈的巨爪动作,硬生生顿在原地!手腕内侧那道因暴怒而贲张跳动的暗青色筋络瞬间一僵!如同被无形的冰锥钉穿!
一股阴寒、尖锐、带着蚀骨之痛的奇异力量瞬间自那接触点钻入,如同跗骨之蛆,顺着魁爷手厥阴心包经的筋脉,狠狠撞向他心脏所在!
“呃——!”
魁爷庞大魁梧的身躯猛一抽搐,原本势在必得的凶横抓握瞬间变形,化作力量失控后的剧烈颤抖!他那张被血污汗水覆盖的狰狞面孔上,暴戾尚未褪去,却猝不及防地糅杂上了极度的错愕和一丝猝不及防的剧痛!那对血丝虬结的铜铃眼蓦然睁大,死死盯住眼前人。
不是看那疤痕交错的脸,而是那只已经收回、指尖正搭回粗陶药碗边缘的手!
那只手,枯瘦、有力、布满伤痕……却稳如山岳磐石!
窗外嘈杂的喧嚣如同隔着厚厚的水幕,而药庐之内,空气凝固如铅。木屑灰尘在浑浊的晨光中缓缓沉落,映出两道无声交锋的人影。魁爷粗重如破风箱的喘息带着腥气喷在近在咫尺的旧青布衣衫上,肌肉虬结的臂膀青筋根根暴起、失控地颤抖,腕部内侧一点骤然蔓延开来的青黑痕迹格外刺眼。
韩回的左手已收回膝上,指节搭着那只再普通不过的粗陶药碗冰凉边缘。他略微侧过脸,避开魁爷近在咫尺、喷溅着腥臭唾沫星子的巨大头颅,深潭般的眼眸微抬,迎上那双正因筋络剧痛和滔天惊疑而剧烈扩张收缩的铜铃巨目。
疤痕在他的侧脸上投下明暗强烈的分界。薄唇微启,声音低沉而沙哑,却穿透屋外愈来愈近的帮众呼喝和刀兵碰撞,清晰地传入魁爷因痛楚而嗡鸣的耳中:
“蚀筋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