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客室的檀木门被推开时,林禹正用指节抵住太阳穴。
他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三年前在码头接苏瑶时,货轮汽笛响得他耳膜发疼,此刻的轰鸣比那更剧烈十倍。
\"林总。\"为首的证监会王处长将文件往桌上一磕,封皮上\"境外贷款担保专项核查\"几个字刺得林禹眼睛发酸。
随行的审计员抱着笔记本电脑鱼贯而入,黑西装后襟蹭过他刚擦净的红木茶案,留下道浅色褶皱。
小吴缩在门边,喉结上下滚动:\"我...我去倒茶。\"
\"不必。\"王处长翻开档案,纸张摩擦声像把钝刀划在林禹神经上,\"2000万境外贷款,担保方是林氏旗下远洋贸易,借款方是注册在开曼的空壳公司。
林总,您作为法人,能解释下这笔资金的实际流向吗?\"
林禹的指甲掐进掌心。
三天前技术部主管说系统被黑时,他还以为是竞争对手使绊子;今早看见苏瑶让沈清欢转交的\"商业分析报告\",他甚至觉得她终于肯为他分担忧虑。
直到刚才在监控室调出三个月前的画面——苏瑶站在他办公室落地窗前,指尖快速敲击他未锁的电脑键盘,发梢扫过他常放合同的抽屉边缘。
\"林总?\"王处长的声音冷下来。
林禹扯松领带,喉间发腥:\"这笔担保是我签的,但用途说明是财务总监拟的。\"他想起上个月财务总监突然申请调去香港分公司,当时苏瑶还笑着说\"阿禹,老陈跟了你十年,该给他个养老的地方\"。
\"我们约谈了前财务总监。\"王处长推过份证词复印件,\"他说所有文件都是苏小姐亲自整理后交给他,您签字时,苏小姐全程在场。\"
血液轰地冲上头顶。
林禹抓起证词的手在抖,白纸黑字里\"苏瑶\"两个字像两把刀。
他想起昨夜苏瑶靠在他肩头看财报,玫瑰香混着她发间的茉莉香,她指尖点着那页境外担保合同说\"阿禹,你签这里\",他鬼使神差就落了笔——原来从那时起,她连他的签名都算好了。
\"另外。\"王处长翻开第二份文件,\"我们在林老先生的遗物里发现封遗书。\"
林禹猛地抬头。
父亲去世前留给他的信,他藏在书房暗格里,此刻却出现在证监会的档案袋里。
泛黄的信纸展开,熟悉的钢笔字刺痛他眼睛:\"小禹,那笔境外贷款是我十年前为...为弥补当年的错。
若有一日东窗事发,你莫要怪我。\"
后半句被墨迹晕染成一团,像团化不开的血。
林禹突然想起苏瑶最近总往老宅跑,说要帮他整理父亲旧物。
她蹲在樟木箱前翻相册时,发顶的珍珠发卡在阳光下闪着微光,他还摸了摸她耳坠说\"这对珍珠配你好看\"。
\"林总,我们有理由怀疑,这笔贷款涉及当年的'7·15货轮事故。\"王处长合上文件,\"需要你配合进一步调查。\"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下起来,玻璃上的水痕把静安寺的塔尖拉成模糊的线。
林禹望着雨幕里穿梭的黄包车,突然想起苏瑶第一次来上海时,也是这样的雨天。
她抱着个褪色的蓝布包袱站在码头,发梢滴着水,抬头冲他笑:\"林先生,我是来给您当秘书的。\"
\"我配合。\"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但我要打个电话。\"
手机在掌心发烫,通讯录翻到\"苏瑶\"的名字时,他又鬼使神差按了关机键。
茶水间传来小吴压低的抽噎声,王处长的助理在给证物贴封条,封条上的红章盖在\"林氏集团\"四个字上,像朵正在凋谢的花。
与此同时,南京西路的茉莉茶室里,苏瑶的手机在檀木茶盘上震动。
\"苏小姐?\"张律师端着青瓷杯的手顿住,\"你脸色很白。\"
苏瑶没说话。
她盯着手机屏幕,匿名邮件的附件视频正在加载,缓冲条像条爬行的蛇。
视频点开的瞬间,沙哑的男声撞进耳膜:\"小禹...是爸爸对不起你,当年那笔钱,我把你推进了深渊...\"
画面里,林父躺在病床上,氧气面罩下的嘴唇翕动,枯瘦的手抓住林禹的手腕。
林禹的侧脸在镜头里只露半张,可苏瑶认得那绷紧的下颌线——是三年前林父临终那晚,她躲在病房外楼梯间听见的对话。
\"啪\"的一声,翡翠镯子滑落在茶盘上,惊得张律师的茶盏溅出涟漪。
苏瑶的指尖抵着手机边缘,指甲泛白:\"这视频...谁发的?\"
\"Ip地址查过了,是境外跳板。\"张律师推了推金丝眼镜,\"但重点是,您还要继续吗?\"
茶室里飘着茉莉香片的甜,苏瑶却觉得喉咙发苦。
她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的船运合同,\"亨利·陈\"的签名在泛黄纸页上张牙舞爪——那是1982年,\"7·15\"货轮沉没的年份,父亲作为押运员,被指监守自盗,最后在拘留所撞墙自杀。
\"苏小姐。\"张律师的声音放软,\"林禹现在被证监会盯上,您手里的证据足够让他身败名裂。
但这段视频...\"他指了指手机,\"说明林老先生才是当年的操盘手,林禹很可能也是受害者。\"
苏瑶望着窗外的梧桐树,雨丝在玻璃上划出蜿蜒的线。
三年前她在报纸上看见林禹的照片,发现他和自己死去的初恋陆明远有七分相似时,就该想到这是命运的玩笑。
她学陆明远爱喝的碧螺春,学他折千纸鹤的手法,甚至在林禹胃病发作时,把胃药瓶上的标签换成陆明远最爱的薄荷绿——她要让林禹把对初恋的愧疚,都变成对她的纵容。
可此刻视频里林父的话像盆冷水,浇得她浑身发颤。
她摸出颈间的银锁,那是父亲最后给她的东西,刻着\"长命百岁\"四个字,边缘已经磨得发亮。
\"我不能停。\"她听见自己说,声音比窗外的雨更冷,\"我爸的案子,必须有人买单。\"
张律师叹口气,合上带来的《航运年鉴》。
1982年那页被他折了角,\"亨利·陈\"的名字在船运大亨名录里格外刺眼。
他起身时,西装袖口蹭到苏瑶的镯子,冰凉的玉贴在她腕上,像块化不开的冰。
\"我先走了。\"他拎起公文包,\"需要我时,打这个电话。\"
茶室重新安静下来。
苏瑶盯着手机里的视频,林父的嘴还在动,可她突然听不清声音了。
雨越下越大,梧桐叶被打得东倒西歪,她想起林禹昨天给她发的消息:\"今晚回家吃饭,我让厨房炖了你爱吃的藕汤。\"
手机在掌心震动,是林禹的未接来电。
苏瑶望着屏幕上跳动的\"阿瑶\",突然按了关机键。
翡翠镯子在腕上滑来滑去,撞出清脆的响,像极了父亲出事那晚,拘留所铁门闭合的声音。
夜色深时,林禹站在自家别墅门前。
雨已经停了,青石台阶上积着水,映出他扭曲的倒影。
他摸向西装内袋,那里有把铜钥匙,是父亲书房暗格的钥匙——他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书房里有样东西要给你\",可当时苏瑶哭着扑进他怀里,他就把这事忘了。
门房老张打着伞来开门,灯光从门后漏出来,照见林禹发白的嘴唇。
他越过老张往书房走,皮鞋踩在水洼里,发出\"吱呀\"的响。
暗格里的东西在召唤他,像根扎进肉里的刺,不拔出来,这疼就永远不会停。
林禹的皮鞋跟磕在书房门槛上,发出清脆的响。
他反手扣上门,指尖在胡桃木书桌上摸索到第三道暗纹——那是十二岁那年他爬书架摔下来,父亲抱着他去看医生前,他用铅笔头偷偷刻下的记号。
暗格\"咔嗒\"一声弹开时,他的掌心已经沁出薄汗。
牛皮纸信封躺在暗格里,封蜡上的林氏家徽还泛着暗红。
他扯断封绳的动作太急,信纸边缘被指甲刮出毛边。
第一页是父亲的笔迹,日期停在1982年7月16日,墨迹未干时被泪水晕开的痕迹还在:\"小禹,爸爸对不起你。
'7·15'货轮根本没装丝绸,舱底全是我替亨利·陈转移的黑钱......\"
林禹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翻页的动作越来越快,纸页摩擦声像刀片刮过耳膜。
1983年3月的记录里,父亲写着\"苏振华(苏瑶父亲)发现了货单异常,他要去报警\";1983年4月2日那页,\"拘留所的人说老苏撞墙了,我让陈律师去疏通,把责任全推给他\";1985年的最后一页,\"小禹马上要接手林氏,得给他留笔干净钱,就用境外贷款做幌子......\"
\"啪\"的一声,手记砸在书桌上。
林禹的指节抵着额头,指甲几乎要掐进头皮里。
窗外的月光漏进来,照在手记最后一页,那里贴着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林父搂着个穿西装的外国人,正是航运年鉴上\"亨利·陈\"的模样。
手机在裤袋里震动,是小吴发来的消息:\"王处长说明天要进驻财务室,让您准备好钥匙。\"林禹盯着屏幕上的字,突然想起苏瑶上周替他整理财务室钥匙串时,指尖在黄铜钥匙上绕了两圈:\"阿禹,这些老钥匙该换套新的了。\"原来她连钥匙都要提前摸清。
同一时刻,南京西路的公寓里,门铃响得急促。
苏瑶刚擦到眼霜的手顿在眼下,镜子里的倒影睫毛微颤——这个点会来的,只有沈清欢,但清欢从不按这么急的门铃。
猫眼外的身影裹着墨绿丝绒斗篷,帽檐压得低,只露出涂着酒红甲油的指尖。
苏瑶刚拉开门,那人便侧身挤了进来,斗篷带起的风卷着冷香,是她从未闻过的檀木混龙涎香。
\"许绾绾?\"苏瑶后退半步,后背抵上玄关的雕花屏风。
三个月前在慈善晚宴见过一面,这女人端着红酒杯站在水晶灯下,说\"苏小姐和我从前一位故人很像\",当时她只当是社交客套。
许绾绾摘下手套,露出腕间与苏瑶同款的翡翠镯子——不是同款,是同一块玉料雕的,内侧都刻着\"岁岁\"二字。
苏瑶的呼吸陡然一滞,她想起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锦盒,里面的镯子内侧确实有这两个小字,说是\"当年一起定的两对\"。
\"你以为你是赢家?\"许绾绾的声音像浸了冰的银笛,\"其实我们都只是别人手中的棋。\"她从手包里抽出张照片拍在玄关柜上,照片里是二十年前的码头,穿白衬衫的苏父正把个牛皮纸袋塞进林父手里。
苏瑶的指尖刚碰到照片边缘,许绾绾已经转身。
她走到门口又停住,侧过脸时帽檐滑落,露出左眼下方一颗朱砂痣——和苏瑶镜子里的自己,连痣的位置都分毫不差。\"去查1981年的《申报》社会版。\"她说完便消失在电梯里,脚步声在走廊里渐远,只留苏瑶盯着照片上父亲的笑脸,喉咙发紧。
深夜十一点,苏瑶倚在阳台栏杆上。
月光漫过她肩头,把影子拉得老长,像极了三年前那个雨天,她抱着蓝布包袱站在码头时的模样。
那时林禹撑着黑伞走过来,伞骨倾斜着全罩在她头顶,自己半边肩膀浸在雨里:\"苏小姐?
我是林禹。\"
她摸出颈间的银锁,指腹蹭过\"长命百岁\"四个字。
楼下传来汽车鸣笛声,她望着街道尽头的霓虹灯,轻声自语:\"如果当初你告诉我,你父亲才是当年的主谋......\"话音未落,手机在客厅响起,是张律师的来电:\"苏小姐,林氏财务室的监控显示,林总今晚翻出了林老先生的手记。\"
同一时间,林禹站在卧室落地窗前。
他攥着手记的指节泛白,月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婚书上——那是三个月前他亲手写的,\"林禹与苏瑶,愿结百年之好\"的墨迹还清晰如新。
手机屏幕亮起,是小吴的消息:\"王处长说明早八点带调查组进驻,要封财务档案室。\"
林禹望着窗外的夜色,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点破碎的沙哑。
他摸出西装内袋的钢笔,在父亲手记最后一页写下:\"爸,您欠苏振华的,我来还。
您欠我的......\"笔尖在纸上洇开个墨点,像朵即将绽放的血花。
楼下传来汽车刹车声,林禹低头望去,看见辆黑色轿车停在别墅门口。
驾驶座上的人摇下车窗,路灯照出王处长的侧脸——他正低头看表,指针指向十一点五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