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仰头,夜色中,督军府高耸的围墙和森严的楼宇投下庞大的阴影,如同匍匐的巨兽,张开了黑洞洞的巨口。府邸深处,只有零星几处窗口透出微弱的光,大部分地方都沉浸在死寂的黑暗里。
那巨兽无声地凝视着他,既是庇护所,亦是囚笼。他将自己,和他唯一在乎的光,都囚禁在了这头巨兽的腹中。
他不再回头,大步走向那吞噬一切的兽口。大门两侧持枪肃立的卫兵无声地立正敬礼,冰冷的刺刀在寒夜里闪烁着微光。
督军府的森严大门在身后沉重合拢,隔绝了黔州冬夜的寒冽。
而徐府深处,属于徐润年的书房内,却灯火通明,弥漫着一种截然不同的、更加深沉繁复的静默。
徐润年没有像他父亲那般暴怒失态。他独自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桌后,指间夹着一支燃了半截的西式雪茄,袅袅青烟模糊了他脸上惯常的精明与温和。
窗外月色清冷,透过雕花窗棂,在他身前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女儿孝薇失魂落魄冲回绣楼的身影,父亲在花厅余怒未消的咆哮,以及曾国宇那番石破天惊、彻底撕碎所有联姻体面套话的言论,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中反复回旋。
“并肩同行”?“撑起理想天地”?“照亮黔州的光”?
徐润年嘴角牵起一丝极淡、辨不清是讥讽还是感慨的弧度。好漂亮的词句!好精准的饵!
曾国宇此人,当真是把人心算到了骨子里。
他当然知道这里有算计,有利用。一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掌控一省军政的铁血督军,怎么可能真心认同孝薇那些出自巴黎沙龙的、近乎天真的理想?
但……
徐润年深深吸了一口雪茄,辛辣的气息在肺腔里滚过。
他不得不承认,曾国宇这一趟,彻底搅乱了自家后院那一潭死水!
孝薇的反应,他看在眼里。那不是寻常的闺阁女子对权贵提亲的羞怯或抗拒,而是……一种被点燃的、混合着巨大震撼与迷茫的激动!那双被法兰西文学浸润过的眼睛里,第一次映入了曾国宇冰冷的军装身影,不再是单纯的恐惧对象,而是一个……可能理解她“心声”的复杂存在。
这步棋,狠!也绝!
徐润年放下雪茄,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轻叩。他凝视着跳跃的灯火烛心。
孝薇这孩子,是他唯一的嫡女,是他与亡妻爱情的结晶和延续。
她确实不同于那些只知攀比首饰、议论婚嫁的富家小姐。
她漂亮,更重要的是那份在深宅里罕见的、被西洋思潮浸润过的“单纯”——那绝不是愚蠢,而是一种对美好世界的执着向往,一种未被世事彻底磨灭的赤诚。
这份特质,在充斥着铜臭算计的徐府后院格格不入,如同一朵误坠泥沼的白玉兰。
或许……这恰恰是她破局的关键?徐润年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曾国宇此人,绝非池中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