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的空气仿佛被那清甜的绿豆香气和无声流淌的温情浸泡过,变得格外柔软。
夜清流安静地吃完最后一口糕点,修长的手指拈起纸巾,极其细致地擦拭过指尖可能沾染的每一丝糖霜和碎屑,动作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整洁感。
碟子光洁如新,仿佛那块小小的绿豆糕从未存在过。
他放下纸巾,灰蓝色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孙桂香带着满足笑容的脸,没有言语,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了那份无声的、巨大的欢喜。
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投下温暖的光斑,也照亮了他眼下那抹不易察觉的、极淡的青影。
孙桂香沉浸在巨大的暖意里,絮絮叨叨地说着小石头最近的趣事,说医生夸她恢复得好,说病房窗台上那盆绿萝抽了新芽……
她的话语如同涓涓细流,带着老人特有的节奏和温度,在安静的病房里流淌。
她没注意到,坐在她对面的少年,那专注聆听的姿态下,一丝极细微的疲惫,如同初冬的薄雾,正悄然弥漫开来。
夜清流依旧端坐在扶手椅中,背脊挺直,双手随意地搭在扶手上。他灰蓝色的眼眸透过镜片,安静地落在孙桂香脸上,似乎依旧在认真倾听。
然而,那眼神深处惯有的、如同精密仪器般锐利的光泽,却在不知不觉中悄然褪去,蒙上了一层薄纱般的朦胧。
他挺直的背脊,几不可察地、极其缓慢地向后,微微靠在了舒适的椅背上。
这个细微的变化,让他整个人少了几分清冷的锐气,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
搭在扶手上的手指,指尖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又缓缓松开。
窗外的天色似乎更暗沉了些,云层厚重。病房里恒定的暖气和孙桂香温软的声音,交织成一张无形的、令人昏昏欲睡的网。
孙桂香正说到小石头在学校得了朵小红花,兴高采烈地贴在了家里墙上……
就在她带着笑意的叙述间隙,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扫过夜清流。
那一刻,她的声音戛然而止,浑浊的眼睛倏然睁大。
夜清流……睡着了。
他就那样安静地靠在椅背上,头微微偏向一侧,枕着椅背柔软的弧度。银丝细边的眼镜依旧架在高挺的鼻梁上,镜片后的那双灰蓝色眼眸,此刻却紧紧地阖上了。
长长的睫毛如同鸦羽,在眼睑下投下两小片浓密的阴影,遮住了那双总是平静无波、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
他睡着了。
这个认知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孙桂香心中激起巨大的涟漪。
这个总是挺拔如松、沉静如渊、掌控着庞大力量的孩子,此刻竟然在她这个老婆子的絮叨声中,毫无防备地睡着了?
她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一点细微的声响就会惊醒这份不可思议的宁静。
她仔细地看着他。
睡着的夜清流,褪去了所有清冷疏离的伪装,显露出一种近乎脆弱的少年感。
平日里紧抿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凌厉的薄唇,此刻微微放松着,唇色是淡淡的樱粉,显得格外柔软。
下颌的线条依旧流畅优美,却因为卸下了所有防备而显得格外柔和。
他均匀而轻浅地呼吸着,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那频率舒缓得如同午后慵懒的潮汐。
阳光偏移,光斑落在他黑色柔软的短发上,跳跃着细碎的金光。
孙桂香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那件质地精良、却略显单薄的深灰色高领毛衣上。
病房里虽然暖和,但这样睡着,总归是容易着凉的。
她记得他进来时,外面还套着一件黑色的薄呢外套,此刻正随意地搭在椅背上。
一个念头瞬间涌上心头,强烈得让她无法忽视。
她小心翼翼地、用最轻最慢的动作,掀开了自己腿上的毛毯。枯瘦的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她扶着床沿,极其缓慢地、无声无息地挪下床。双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夜清流依旧沉睡,呼吸平稳,毫无所觉。
他微微歪着头,额前几缕不听话的黑色碎发垂落下来,轻轻搭在光滑的额角和银丝眼镜的镜架上,为他增添了几分平日里绝不会有的、无害的稚气。
孙桂香的心跳得飞快。她屏住呼吸,伸出手,极其缓慢地、如同触碰世间最易碎的珍宝,轻轻捏住了搭在椅背上那件黑色薄呢外套的衣领。
衣料入手微凉,质地细腻光滑,带着少年身上特有的、清冽干净的雪松冷香。
她小心翼翼地将外套提起,动作轻柔得如同托起一片羽毛。
然后,她微微倾身,手臂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将那件带着少年体温余韵的外套,极其缓慢、极其平稳地,覆盖在了夜清流微微蜷曲的身上。
宽大的外套落下,瞬间将他清瘦的肩膀和上半身包裹起来。衣领处柔软的羊绒边缘,恰好贴合着他微凉的脖颈。
就在外套落下的瞬间——
夜清流的身体,在沉睡中似乎本能地感知到了这份突如其来的、带着熟悉气息的温暖包裹。
他极其细微地、无意识地动了一下。
不是惊醒的震动,而是一种近乎依赖的、寻求舒适的轻蹭。
他那颗微微歪着的头,在柔软的椅背靠垫上,极轻极缓地、像一只寻找温暖巢穴的雏鸟般,蹭动了一下。
额前那几缕垂落的黑色碎发,随着这个细微的动作,在光洁的额头上轻轻扫过。
搭在扶手上的手指,指尖也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仿佛要抓住什么。
这个动作微小得几乎难以察觉,却带着一种毫无防备的、近乎撒娇般的依赖感。
孙桂香的心瞬间被一种巨大的、酸软的情绪填满了。
她看着少年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蹭向温暖源,看着他被外套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精致下巴和柔软唇瓣的模样,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保护欲和怜爱感汹涌而出。
她枯瘦的手,几乎是完全不受控制地、带着一种源于内心最深处的、纯粹而汹涌的慈爱,轻轻地、试探性地抬了起来。
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和小心翼翼。
粗糙却温暖的指腹,带着老人特有的、饱经风霜的质感,极其轻柔地、如同羽毛拂过花瓣般,轻轻碰触到了夜清流脸颊靠近下颌的、那一片光滑微凉的肌肤。
触感细腻温润,如同上好的暖玉。
这一次,不再是慌乱中的无意擦碰,也不是长辈对孩童的例行擦拭。
这是一个清晰的、带着无限温柔和怜爱的轻捏。
指腹的力道极其轻微,只是象征性地、带着一种确认存在般的亲昵,在他微凉的脸颊上,极其短暂地、近乎依恋地,轻轻捏了一下。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再次凝滞。
就在孙桂香的指腹刚刚离开那片肌肤的瞬间——
夜清流那紧闭的眼睫,如同被惊动的蝶翼,极其细微地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那双浓密如同鸦羽的长睫毛,缓缓地、带着一种初醒的懵懂和沉重感,掀开了。
灰蓝色的眼眸,在镜片后显露出来。
然而,那眼神却不再是孙桂香熟悉的、如同深潭寒星般的清明与平静。
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迷茫。
如同笼罩着终年不散浓雾的冰川,在某个猝不及防的清晨,被一缕微弱的阳光刺破,露出了底下从未示人的、带着水汽的茫然底色。
他的眼神没有焦距,涣散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灰蓝色的瞳孔微微放大,里面清晰地映着病房天花板上柔和的灯光,却仿佛无法理解那光芒的含义。
平日里总是微抿的、带着一丝疏离弧度的薄唇,此刻微微张开了一条缝隙,唇色显得比平时更红润一些,带着一种毫无防备的柔软。
他维持着那个微微歪头的姿势,靠在椅背上,身上严严实实地裹着那件属于他自己的黑色外套。
他似乎还没完全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发生了何事。
那份惯有的、掌控一切的清醒和疏离感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孩童初醒时的、纯然的困惑和……一种毫无防备的柔软。
他甚至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朝着脸颊上刚才被触碰过、还残留着一点温热触感的方向,微微偏了一下头。
那动作带着一种迷糊的探寻意味,像在寻找刚才那点温暖的来源。
孙桂香的心瞬间被一种巨大的、酸软的怜爱填满,她看着夜清流这副全然陌生的、懵懂又柔软的模样,像看到了初生的小动物。
那份平日里被冰冷外壳包裹着的少年感,在此刻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可爱得让她心尖发颤。
巨大的怜爱压过了所有的顾虑。看着少年那副迷迷糊糊、似乎在寻找什么的可爱模样,孙桂香几乎是鬼使神差地、带着一种更加温柔的力道,再次伸出了手。
这一次,她的目标更加明确。
枯瘦却温暖的手指,带着老人特有的、略显粗糙的质感,极其轻柔地、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亲昵,直接捏住了夜清流那微凉的、带着初醒时柔软弧度的脸颊。
指尖微微用力,在那细腻光滑的肌肤上,带着一种长辈逗弄自家孙儿般的宠溺,又轻轻捏了一下。
“醒了?”孙桂香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笑意和毫不掩饰的慈爱,浑浊的眼睛弯成了月牙,“瞧瞧这迷糊样儿,还没睡醒呢?”
这一次的触碰,比刚才更加清晰、更加直接、也更加亲昵!
指尖的温热和轻微的挤压感,如同带着微电流的讯号,瞬间穿透了夜清流初醒的朦胧屏障。
他那双灰蓝色的眼眸,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猛地一震,涣散的瞳孔骤然收缩。
迷茫的水汽如同被强光驱散,瞬间被一种极其清晰的、名为惊讶的情绪所取代。
他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极其陌生的亲昵触碰彻底唤醒了。
灰蓝色的眼眸瞬间聚焦,带着一种近乎震惊的清明,直直地、一眨不眨地,看向了近在咫尺、正带着一脸慈爱笑容捏着他脸颊的孙桂香。
那眼神里,没有预想中的冰冷或疏离,没有风暴般的怒意。
只有一片纯粹的、毫无掩饰的、如同镜面般清晰的——
惊讶。
极度的惊讶。
仿佛看到了什么完全超出认知范围、却又无法理解其为何会发生的景象。
他的身体依旧被那件宽大的外套包裹着,维持着微微歪头的姿势,整个人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清俊的脸上,那层刚刚褪去的血色似乎还没来得及完全恢复,呈现出一种干净的冷白。微张的薄唇忘了合拢,唇瓣因为惊讶而显得比刚才更加红润柔软。
镜片后的灰蓝色眼眸瞪得比平时略大,清晰地倒映着孙桂香布满皱纹、却笑容灿烂的脸庞。
那副模样,褪去了所有掌控者的凌厉和疏离,只剩下一种被“偷袭”后的、毫无防备的懵懂和……一种奇异的、引人发笑的呆滞。
又A又萌!
平日里的冰川气势荡然无存,只剩下少年人猝不及防被捏脸的可爱。
这巨大的反差让孙桂香的心软得一塌糊涂,捏着他脸颊的手指忍不住又微微用了点力,感受着那微凉肌肤下细腻的弹性,脸上的笑容更加慈爱:“回神了没?小朋友?”
指尖再次传来的清晰触感,如同第二道微电流,瞬间击中了夜清流。
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一个激灵。
那被捏住的脸颊,极其迅速地、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羞赧和慌乱,向旁边微微一挣。
孙桂香顺势松开了手,指尖还残留着那份微凉细腻的触感,脸上依旧带着促狭又宠溺的笑容。
夜清流终于彻底从那种懵懂的状态中挣脱出来。
他猛地坐直了身体。
盖在身上的黑色外套因为他突然的动作而微微滑落。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迅速抬手,动作有些慌乱地扶正了鼻梁上因为歪头而微微滑落的银丝眼镜。
镜片后的灰蓝色眼眸,瞬间恢复了惯有的清明和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尚未完全平息的涟漪,以及一丝被捕捉到的、罕见的窘迫。
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孙桂香带着笑意的脸,又迅速移开,落在了自己身上那件滑落大半的外套上。
他看到了那件外套,看到了它被妥帖地盖在自己身上的痕迹。
灰蓝色的眼眸深处,那片刚刚被惊讶搅动的冰海,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温热的石子,荡开了一圈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涟漪。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动作不再有刚才的僵硬,而是带着一种恢复掌控后的自然,将那件滑落的外套重新拉好,规整地披在肩上。
指尖拂过柔软的羊绒领口时,动作似乎顿了顿。
然后,他缓缓抬起眼。
目光重新落在孙桂香脸上。
那眼神已经恢复了深潭般的平静,锐利而清冷,仿佛刚才那个被捏脸后懵懂惊讶的少年只是幻觉。
然而,在那片平静之下,在那紧抿的薄唇线条之外,在那微微绷紧的下颌轮廓之间——
孙桂香却清晰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无奈。
那无奈并非不悦,更像是一种面对某种无法抗拒的、带着温度的“侵扰”时,一种近乎纵容的、无声的默认。
他甚至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朝着刚才被捏过、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温热感觉的脸颊方向,微微偏了一下头。
那动作快如闪电,几乎像是错觉。
“咳。”夜清流极其轻微地清了清嗓子,声音恢复了清冽平稳,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他站起身,动作流畅地将那件披在肩上的外套穿好,扣上最下面一颗纽扣,姿态重新变得挺拔而不可侵犯。
“好好休息。”他言简意赅,目光平静地落在孙桂香脸上,仿佛只是在陈述医嘱。
说完,他迈开脚步,步履沉稳从容,径直走向病房门口。
深灰色的毛衣和笔挺的黑色外套勾勒出他清瘦而有力的背影。
孙桂香坐在床上,看着少年恢复如常、却似乎比来时脚步快了一丝丝的背影,看着他耳根处那抹在灯光下若隐若现、尚未完全褪去的、极其浅淡的粉色……
她浑浊的眼睛里,笑意如同涟漪般一圈圈荡开,温暖得如同冬日里的暖阳。
门被轻轻带上。
病房里重新恢复了宁静,只剩下那件带着雪松冷香的外套留下的余温,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清甜的点心气息。
窗外的寒风依旧呼啸,却仿佛再也无法侵入这方被暖意包裹的小小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