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深秋的寒意中艰难向前爬行。孙桂香的生活,如同她那条洗得发白的深蓝色棉袄,布满了补丁和难以洗去的污渍。
肺癌晚期的阴影如同附骨之蛆,日夜啃噬着她的身体和精神。
咳嗽变得更加频繁剧烈,常常咳得撕心裂肺,甚至带出暗红的血丝。身体像被抽干了水分的枯木,迅速衰败下去。
但那张印着银色夜莺的纯白卡片,被她珍而重之地藏在布口袋最里层,紧贴着那张几乎被摩挲得看不清字迹的缴费单。
它像一枚沉甸甸的锚,在绝望的苦海里,给了她一丝微弱的、却无比真实的希望。
她不再犹豫,在身体稍微能支撑的时候,按照卡片上的号码,拨通了那个座机电话。
电话那头的女声温和而专业,耐心地听她断断续续、带着浓重口音的艰难叙述,没有一丝不耐烦。
在询问了基本情况后,对方详细告知了需要准备的证件和材料,以及前往夜氏慈善基金会办理申请的具体地址和时间。
地址在海城最繁华的中央商务区,一座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大厦里。那个地方对孙桂香来说,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
她从未踏足过那样的地方,光是想想那光可鉴人的地板和衣着光鲜的人群,就让她感到一阵阵眩晕和莫名的恐惧。
出发的前一晚,她几乎一夜未眠。胸腔的疼痛让她无法平躺,只能蜷缩在冰冷的木板床上,大口喘着气。
她将需要的东西——身份证、户口本、小石头的学生证复印件,还有那张如同催命符般的医院诊断证明和缴费单——反复检查了好几遍,用一块干净的手帕包好,再小心翼翼地放进那个破旧的布口袋里。
她翻出自己唯一一件还算体面、没有补丁的深灰色外套,虽然洗得发白,但浆洗得很干净。
她对着昏黄的灯泡,用缺了齿的木梳,仔细梳理了花白稀疏的头发,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个乞丐。
天刚蒙蒙亮,孙桂香就强撑着起身。剧烈的咳嗽让她眼前发黑,扶着墙壁喘息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她给小石头做好了简单的早饭,叮嘱了几句,便抱着那个视若珍宝的布口袋,踏上了这趟对她而言,漫长而未知的旅程。
辗转了几趟公交车,每一次拥挤和颠簸都像在消耗她所剩无几的生命力。当她终于站在那座名为“夜氏中心”的摩天大楼脚下时,强烈的眩晕感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阴沉的天空,冰冷而威严,如同矗立在面前的钢铁巨兽,无声地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压迫感。
她仰着头,看着那高耸入云的塔尖,感觉自己是如此渺小和格格不入。
周围是行色匆匆、衣着考究的白领,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而冷漠。
她抱着布口袋,佝偻着背,像一粒误入水晶宫殿的尘埃,手足无措地站在旋转门外,不知该如何进入。
就在这时,旋转门内走出两个穿着笔挺西装、戴着耳麦的保安。
他们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门口,立刻锁定了这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老妇人。
其中一个身材高大的保安大步走了过来,眉头紧锁,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不耐烦:“老太太,你在这里干什么?这里是办公场所,闲杂人等不能逗留!”
孙桂香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吓了一跳,本就紧张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她慌乱地抱紧了怀里的布口袋,声音因恐惧和虚弱而颤抖得更厉害:“我……我是……来找……找慈善基金会……我有……有这个……”
她手忙脚乱地在口袋里摸索着,想要掏出那张白色的卡片证明自己。
“什么基金会?”保安显然没听清她浓重的口音,也根本不在意她掏什么。
他看着她破旧的外套,沾着泥点的旧布鞋,以及脸上病态的苍白和惶恐,眼神里的鄙夷和不耐烦更加明显。
“走走走!别在这里挡着路!要找人去后面物业登记!”
他挥着手,像驱赶一只碍眼的苍蝇,语气强硬,甚至伸手想要去推搡她。
孙桂香本就虚弱,被这气势汹汹的保安一吓,脚下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身体剧烈地晃了晃,怀里的布口袋差点脱手!
巨大的恐慌和屈辱瞬间淹没了她,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张代表着希望的卡片,此刻仿佛成了烫手的山芋,她甚至不敢再掏出来。
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竟然妄想踏入这样的地方寻求帮助。
就在保安的手即将碰到她单薄的肩膀,孙桂香绝望地闭上眼睛,准备承受那份冰冷的驱赶时——
一个清冽、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穿透力的声音,如同冰泉般在略显嘈杂的大堂入口处响起。
“住手。”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周围的脚步声和人语声,带着一种奇特的、令人心悸的威严。
保安伸出的手猛地僵在半空。他愕然回头。
只见旋转门内,一个身影正缓步走出。
少年感十足的身形裹在剪裁完美的深灰色羊绒大衣里,步履沉稳从容。黑色短发一丝不苟,鼻梁上架着精致的银丝细边眼镜。
镜片后,那双极其罕见的灰蓝色眼眸,此刻正平静地望过来,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锋,精准地落在那个高大保安僵住的脸上。
正是夜清流。
他刚刚结束一场冗长的晨间会议,正要去顶楼的总裁办公室处理文件,恰好经过大堂。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保安脸上的倨傲和不耐烦如同被寒风冻结,瞬间碎裂,只剩下巨大的惊愕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
“夜……总!”保安的声音都变了调,慌忙收回手,立正站好,脸上堆起比哭还难看的谄媚笑容。
“对不起夜总!我不知道这位老人家是……是您的客人!我这就……”
夜清流没有看他,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施舍给他。
他的目光越过保安僵硬的身体,落在了那个佝偻着背、紧紧抱着布口袋、浑身都在微微颤抖的老人身上。
孙桂香也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难以置信地睁开了眼睛。
当她看清站在旋转门内、那个在寒夜中给予她温暖和希望的身影时,浑浊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是他!真的是那个小朋友!
巨大的委屈、无助和劫后余生的庆幸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站立不住。
她下意识地向前挪了一小步,布满皱纹的脸上泪水纵横,嘴唇哆嗦着,想喊那个称呼,却因为激动和哽咽而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夜清流灰蓝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仿佛眼前保安的惊惶失措和老人的泪流满面都不过是背景噪音。
他迈步,直接从那僵立如雕塑的保安身边走过,步伐沉稳,径直走到孙桂香面前。
他微微垂眸,灰蓝色的目光落在老人布满泪痕、因剧烈咳嗽而泛着不正常潮红的脸上。
他看到了她眼中巨大的恐惧和见到他时骤然亮起的微弱光芒,也看到了她紧紧抱着布口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的手。
“跟我来。”夜清流的声音依旧清冷平静,没有任何寒暄和多余的询问,只是三个字,清晰而直接。
他没有解释什么,也没有看那个噤若寒蝉的保安一眼,仿佛刚才那令人窒息的驱赶从未发生。
说完,他转身,率先走向旁边一部标有“VIp专用”字样的电梯。步伐不快,似乎在刻意等待身后步履蹒跚的老人。
孙桂香如梦初醒,巨大的惊喜和不安让她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她紧紧抱着布口袋,顾不上擦脸上的泪,慌忙迈开虚软的腿,踉踉跄跄地跟上那个清冷的背影。
那个之前还趾高气扬的保安,此刻垂着头,大气不敢出,目送着两人走向那部象征着绝对身份和权力的电梯。
电梯门无声滑开,里面空间宽敞,铺着柔软的深灰色地毯,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雪松冷香。
夜清流走了进去,按住了开门键,安静地等待着。
孙桂香站在光可鉴人的电梯门口,看着里面如同另一个世界的景象,又低头看看自己沾着灰尘的旧布鞋,脚步踌躇,脸上满是局促不安。
她怕自己的鞋弄脏了那干净得不像话的地毯。
夜清流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犹豫。他没有催促,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灰蓝色的目光透过镜片看着她,带着一种无声的包容和等待。
终于,孙桂香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抬起脚,几乎是踮着脚尖,踏进了电梯。
她紧贴着冰冷的金属内壁站着,身体紧绷,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电梯门无声合拢,平稳上升。狭小的空间里异常安静,只有轻微的运行声。
孙桂香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压抑的喘息声。
她偷偷抬眼,看着身前少年挺拔清冷的背影,看着他黑色短发下干净利落的发际线,看着他肩线平直的深灰色大衣,心中充满了不真实的恍惚感。
很快,电梯在某一层停下,门无声滑开。外面是更加安静、光线柔和的走廊,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和高级木材混合的沉静气息。
夜清流率先走了出去。
孙桂香连忙跟上。走廊两侧是厚重的实木门,门上挂着烫金名牌。
夜清流带着她走到一扇挂着【夜氏慈善基金会·理事办公室】名牌的门前,轻轻敲了两下。
门立刻从里面打开。一位穿着得体职业套装、气质干练沉稳的中年女士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她的目光落在夜清流身后那个衣着破旧、神情局促的老妇人身上时,那份讶异瞬间转化为了然和一丝凝重。
“林理事,”夜清流的声音清冽依旧,“这位孙女士需要办理医疗援助申请。麻烦你亲自处理一下,启动A级绿色通道。资料核实后,立刻执行。”
他的语气是陈述式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是,夜总。我明白了。”林理事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侧身让开,脸上露出温和而专业的笑容。
“孙女士,您好,请跟我来。”她的目光落在孙桂香身上,没有丝毫轻视,只有纯粹的尊重和安抚。
孙桂香看着眼前这干净整洁、如同电视里才见过的办公室,又看看眼前这位气质不凡、对她态度却异常温和的林理事,再听到夜清流那句清晰有力的“A级绿色通道”。
巨大的冲击让她脑子一片空白,只能下意识地紧紧抱着怀里的布口袋,像个提线木偶般跟着林理事走了进去。
办公室内宽敞明亮,深色的实木家具透着沉稳的气息。林理事引导孙桂香在靠墙放置的一组柔软舒适的米白色沙发坐下。
沙发对面是一张宽大的办公桌,桌后则是一张看起来就非常昂贵的黑色皮质办公椅。
夜清流并没有离开。他随后走了进来,步履无声。他没有走向办公桌,而是极其自然地走到了那张宽大的黑色皮椅前,姿态放松地坐了下来。
他微微后靠,修长的双腿随意交叠,深灰色羊绒大衣敞开着,露出里面熨帖的白衬衫,整个人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掌控力。
他没有看孙桂香,也没有看林理事,只是随手从旁边矮几上拿起一份文件,垂眸翻阅起来,仿佛只是换了个地方处理公务。
他的存在,如同一个沉静的坐标,让这间充斥着专业气息的办公室,莫名地多了一丝安定的力量。
孙桂香坐在柔软的沙发上,却如坐针毡。她抱着布口袋,身体僵硬,不敢乱动,目光也不敢四处乱瞟,只能紧张地盯着自己破旧的布鞋鞋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