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雪后晨光,带着一种清冽的纯净,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条狭长而朦胧的光带。
客房里,死寂被这微弱的光线悄然打破。仪器规律的滴答声,朝幽叶逐渐平稳却依旧带着虚弱感的呼吸声,交织成一种冰冷的背景音。
朝幽叶依旧维持着那个别扭而抗拒的姿态——侧着头,紧闭着眼,身体微微蜷缩,一只手却固执地、死死地抓着床头柜上那只早已冰凉的白瓷碗碗沿。
一整夜的自我厌弃和混乱挣扎,如同狂风暴雨席卷过灵魂的荒原,只留下满目疮痍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麻木。
承担?面对?夜清流的话语像冰冷的钟声在意识深处回荡,却无法穿透那层厚重的、名为“绝望”的坚冰。面对木欣荣?他做不到。
光是想到那双映照出自己罪孽的眼睛,心脏就如同被无形的手攥紧,痛得他无法呼吸。消失……或许才是唯一的解脱。
然而,就在这死寂的麻木中,胃部那持续的空洞绞痛和因高烧脱水带来的强烈干渴,如同最顽固的野兽,一次次地撕扯着他脆弱的防线。
生理的需求在灵魂的废墟上发出不容忽视的嘶吼,逼迫着这具名为“朝幽叶”的躯壳做出反应。
他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如同被晨露打湿的蝶翼,微微颤动着。那只抓住碗沿的手,在意识的抗拒和身体的渴求之间,经历着无声而剧烈的拉锯。
最终,那点微弱的、属于“生”的本能,极其艰难地,压倒性地占据了上风。
指尖,极其缓慢地、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松开了冰凉的碗沿。然后,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颤抖着、摸索着,一点一点地,移向了碗里那早已冷却凝固的白粥。
指尖触碰到冰冷的、凝滞的米糊,那黏腻的触感让他胃里一阵翻滚般的恶心。
抗拒感瞬间如潮水般涌上!他猛地缩回手,如同被烫到!身体因为这剧烈的情绪波动而再次引起一阵虚弱的呛咳。氧气面罩下发出破碎的嗬嗬声。
就在他几乎要再次彻底放弃,沉入更深的黑暗时——
“咔嚓。”
客房门被极其轻微地推开了一条缝隙。一个毛茸茸的、带着粉色兔子耳朵帽子的脑袋,小心翼翼地探了进来。
是花浸月。
她显然刚起床不久,粉色的兔子睡衣外面随意套了件毛茸茸的开衫,小脸上还带着点睡眼惺忪,但那双灰蓝色的、如同清晨湖泊般清澈的大眼睛里,却充满了好奇和小心翼翼的关切。
她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里放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印着小熊图案的马克杯,还有一小碟……切得整整齐齐、摆放精致的草莓蛋糕!
“那个……” 花浸月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刚睡醒的软糯,像怕惊扰到什么,“哥让我送点热水过来……还有……”
“你……你还好吗?要不要吃点蛋糕?很甜的!吃了会舒服点!” 她像献宝一样,把托盘又往前送了送,试图让蛋糕的甜香飘过去。
朝幽叶的呛咳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和闯入的光线而停滞了一瞬。
他没有睁眼,身体却几不可察地绷紧了。花浸月……夜清流的妹妹。那个像小太阳一样甜美、无忧无虑的少女。
她的存在,她的关心,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光,刺眼得让他只想躲避。他有什么资格接受这样的善意?他只是一个满身罪孽、即将崩毁的怪物。
他艰难地偏过头,将脸更深地埋进枕头里,拒绝的意味不言而喻。那只刚刚触碰过冷粥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被单。
花浸月看着朝幽叶抗拒的姿态,小嘴微微撅起,大眼睛里闪过一丝委屈,但更多的是固执。
“这个蛋糕真的很好吃!” 花浸月没有退缩,反而像只执着的小动物,端着托盘又往前挪了一小步,声音带着一种天真的坚持和笨拙的安慰。
“我哥说发烧的人嘴里没味道,吃点甜的会舒服。你尝尝嘛!就尝一小口!”
她甚至用小叉子叉起一小块带着鲜红草莓和雪白奶油的蛋糕,试图再靠近一点。
那甜腻的香气更加浓郁地飘散过来,混合着马克杯里热水蒸腾出的水汽。
朝幽叶紧闭着眼,胃部却因为这甜香和热气的双重刺激,不受控制地、剧烈地痉挛了一下,发出一声清晰的、如同抗议般的“咕噜”声。
这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花浸月愣了一下,随即大眼睛里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芒!像是发现了什么重大秘密!
“呀!朝哥哥饿了!” 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点,带着孩子气的雀跃和一种“被我抓到了”的小得意。
她仿佛瞬间忘记了朝幽叶的抗拒,蹬蹬蹬地快步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将托盘放在床头柜上——正好放在那碗冷粥旁边。
她看都没看那碗冷粥,注意力全在蛋糕上。
“快!先喝点热水暖暖胃!” 花浸月端起那杯热气腾腾的马克杯,不由分说地就往朝幽叶嘴边凑。
动作带着少女特有的莽撞和热情,完全无视了朝幽叶紧闭的双眼和偏过去的头。
滚烫的水汽猛地扑在朝幽叶干裂的唇瓣和鼻尖上,带着灼人的温度。他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得猛地睁开眼!
紫罗兰色的眼瞳因为虚弱和高热而显得有些涣散,里面盛满了巨大的疲惫、一丝猝不及防的惊愕,以及……更深的、想要将自己彻底藏起来的狼狈。
“我……” 他试图开口拒绝,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不许拒绝!” 花浸月却像个小霸王,板起那张甜美的小脸,灰蓝色的大眼睛瞪得圆圆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被宠爱少女的娇蛮。
“我哥哥说了,不吃饭病就好不了!快喝!不然我就一直举着!” 她说着,真的固执地将冒着热气的杯子又往前凑了凑,滚烫的水几乎要碰到朝幽叶的嘴唇。
朝幽叶看着眼前这双近在咫尺的、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灰蓝色眼眸,看着她小脸上那认真到近乎执拗的“关心”,感受着唇边那灼热的水汽……
一种极其陌生的、混杂着无力感和一丝微弱暖意的复杂情绪,如同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他冰冷绝望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微小的涟漪。
抗拒的话语卡在喉咙里。身体的本能在那点微弱暖意的诱惑下,最终压倒了灵魂深处的自毁倾向。
他极其艰难地、微微张开了干裂的唇。
花浸月眼中立刻闪过胜利的光芒!她小心翼翼地、像喂小动物一样,将杯沿轻轻抵在朝幽叶唇边,一点一点地倾斜杯子。
温热的水流缓缓注入他干渴的口腔。
水温有点烫,但对于极度缺水的喉咙来说,却如同甘霖。
朝幽叶本能地小口吞咽着,温热的水流顺着食道滑下,暂时缓解了那火烧火燎般的干渴和胃部的绞痛。
他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如同脆弱的蝶翼,微微颤抖着,承受着这被迫接受的、来自陌生人的温暖。
一杯水很快见了底。花浸月满意地看着空了的杯子,小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像完成了一项重大任务。
“这才对嘛!” 她放下杯子,立刻又拿起那碟蛋糕,叉起一块带着大颗草莓的蛋糕,再次热情地递到朝幽叶嘴边,“来!吃点蛋糕!可甜了!”
甜腻的奶油香气直冲鼻腔。朝幽叶看着那勺几乎要怼到自己脸上的蛋糕,胃里又是一阵翻搅。
他下意识地皱眉,偏过头,无声地抗拒着。
“不行!必须吃!”
花浸月的小脾气上来了,她干脆在床边的地毯上盘腿坐下,一副打持久战的样子,举着蛋糕叉子,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朝幽叶,充满了“你不吃我就不走”的坚定。
“我哥做饭可好吃了!但他早上在给你煮很苦的药!你吃完蛋糕才能喝药!不然苦死你!”
她用一种吓唬小孩子的语气说道,小脸上却满是认真。
朝幽叶被她这幼稚又执着的“威胁”弄得有些哭笑不得,更多的是深深的无力。面对夜清流冰冷的分析,他尚能筑起心墙。
可面对花浸月这纯粹到近乎蛮横的关心,他所有的防御都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他就像一个被剥光了所有坚硬外壳的蚌,被迫暴露在并不刺眼、却让他无所适从的晨光下。
他疲惫地闭上眼,再次微微张开了嘴。算了……随她去吧。
花浸月立刻像中了奖一样,开心地把那一大块甜腻的蛋糕送进了朝幽叶嘴里。
浓郁的奶油和草莓的酸甜瞬间在口腔里炸开,甜得发齁,对于味觉迟钝的病人来说,却奇异地带来了一丝强烈的味觉刺激和……一种久违的、属于“活着”的、不那么痛苦的滋味。
朝幽叶机械地咀嚼着,甜腻的味道在舌尖蔓延,胃部的空虚感似乎被强行填塞了一点。
身体依旧沉重疲惫,灵魂依旧浸泡在冰冷的罪孽感中,但至少……这一刻的甜腻和温暖,是真实的,是此刻的。
花浸月看着他终于吃下蛋糕,小脸上露出了心满意足的、如同阳光般灿烂的笑容。她又叉起一块,准备继续喂。
就在这时,客房门再次被轻轻推开。
夜清流站在门口。他显然刚结束晨间的“工作”——或许是在书房处理文件,或许是在分析数据。
他换下了家居服,穿着熨帖的白色衬衫和深灰色羊绒背心,身形挺拔,带着清晨特有的清冽气息。
鼻梁上的银丝边眼镜反射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遮住了灰蓝色眼眸深处的情绪。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盘腿坐在地毯上、举着蛋糕叉子、一脸“邀功”表情的花浸月身上,然后又扫过床上闭着眼、被迫接受投喂、脸色依旧灰败却似乎少了点死寂的朝幽叶。
最后,落在了床头柜上那碗一动未动的冷粥和旁边空了的马克杯上。
夜清流的眉头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他没有说话,只是迈步走了进来,步伐沉稳无声。
花浸月看到哥哥,立刻像找到了主心骨,举起蛋糕碟子:“哥哥!朝哥哥他喝水了!也吃蛋糕了!我厉害吧!”
夜清流走到床边,没有理会妹妹的邀功,目光平静地落在朝幽叶脸上。
“感觉怎么样?” 他的声音依旧是平稳的清冷调,听不出情绪,却像精准的探针。
朝幽叶缓缓睁开眼,紫罗兰色的眼瞳里依旧盛满了疲惫和挥之不去的沉重,但至少不再是一片空茫的死寂。
他没有回答夜清流的问题,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回应。喉咙干涩发紧,他不想说话。
夜清流似乎也不需要他回答。他伸出手,动作极其自然地探向朝幽叶的额头。指尖微凉,触碰到依旧有些发烫的皮肤。
朝幽叶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但终究没有像面对木欣荣那样激烈抗拒。
“温度降了。” 夜清流收回手,陈述道。他的目光扫过朝幽叶手腕上那个依旧灰败、却不再散发不祥气息的印记,停留了大约一秒。
“药在厨房。喝完药,可以吃点东西。”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木欣荣在外面。”
这个名字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巨石,瞬间在朝幽叶死水般的心湖里掀起惊涛骇浪!
他猛地闭上眼,刚刚因为蛋糕和热水而稍稍平复的身体再次无法控制地绷紧!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刚刚咽下去的甜腻蛋糕仿佛变成了沉重的铅块,堵在胸口!
他死死攥紧了被单,指关节用力到发白,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破碎的抽气声。
别见他……不能见他……
夜清流将朝幽叶剧烈的反应尽收眼底,镜片后的灰蓝色眼眸没有任何波澜,仿佛早已知晓。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极其自然地伸出手,将花浸月从地毯上拉了起来,动作带着兄长的温和与不容置疑。
“走了。” 他对花浸月说,语气平静。
“啊?可是蛋糕还没……” 花浸月有些不满地撅起嘴,还想再喂。
“他需要休息。” 夜清流打断她,语气不容反驳。他拉着还有些不情愿的花浸月,转身离开了客房,轻轻带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