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零七分,张淑敏蹲在香榭丽舍公寓后巷的阴影里,像一只等待猎物的夜行动物。
她特意选了这个时间——保安刚完成第三轮巡逻,距离下次巡查还有五十三分钟。这个时间点她烂熟于心,就像熟悉自己右手虎口处那道被铁丝划伤的疤痕。
微凉夜风裹挟着槐花香掠过她的脸颊,却掩盖不住垃圾房里飘出的变质海鲜的腥臭味。
张淑敏皱了皱鼻子,从口袋里掏出半瓶花露水,往衣领上洒了两滴。这是她的小窍门,既能掩盖身上的垃圾味,又能驱赶蚊虫。
\"今晚该有收获。\"她在心里默念,右手已经摸到了藏在围裙内侧的铁丝。
这根三十厘米长的特制铁丝是她花二十块钱从废品站老李头那儿买的,顶端弯成精巧的钩状,能打开市面上大多数简易锁具。
垃圾房的铁门发出\"咔嗒\"一声轻响,张淑敏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她保持着半蹲的姿势静止了十秒,确认没有惊动任何人后,才像条水蛇般滑进了垃圾房。
黑暗中,她的手指触到了第一个黑色垃圾袋。指尖传来的触感让她立即判断出这是厨余垃圾——黏腻的塑料袋表面还带着冰凉的冷凝水。
她果断放弃,转向角落那堆捆扎整齐的纸箱。在第三个纸箱底部,她的指尖突然触到一块光滑的织物。
\"有了!\"张淑敏的瞳孔在黑暗中微微扩大。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块布料抽出来,借着手机屏幕的微光辨认——一条藏青色的桑蚕丝领带,领尖处用银线绣着不易察觉的\"brioni\"字样。
她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上个月在二手奢侈品店门口,她亲眼看见店主以八百元收了一条同品牌的领带。
张淑敏把脸埋进领带深深吸气,高级男士香水的后调混合着淡淡的雪茄味钻入鼻腔,让她想起二十年前在和平饭店当服务员时,那些西装革履的客人身上的味道。
正当她准备把领带塞进贴身布袋时,一阵刺痛突然从指尖传来。
她猛地缩手,发现领带夹背面沾着半片碎裂的玻璃碴,在手机光下泛着寒光。殷红的血珠从她食指的伤口渗出,在真丝领带上洇开一朵暗色的小花。
\"晦气!\"张淑敏暗骂一声,却还是利落地用唾液消毒了伤口,然后从布袋里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剪刀,仔细修剪掉染血的部分。
剩下的布料足够做一条女士丝巾,她盘算着明天去裁缝店该怎么跟王师傅讨价还价。
第二个收获来自一个路易威登的防尘袋。当她摸到这个手感特殊的棉绒布袋时,心脏差点跳出喉咙。然而里面只有一条皱巴巴的紫色领带,化纤面料上印着某家保险公司的logo。
张淑敏撇撇嘴,还是把它塞进了布袋——这种公司定制的领带虽然不值钱,但胜在数量多,攒够二十条就能卖给夜市的地摊贩子。
当翻到第七个垃圾袋时,她的动作突然顿住了。一个考究的皮质领带盒半埋在咖啡渣里,盒盖上烫金的\"Kiton\"字样在手机光下闪闪发亮。
张淑敏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这个意大利顶级品牌她只在奢侈品回收店的海报上见过。
她屏住呼吸打开盒子,里面整齐排列着三条领带:酒红色真丝、银灰色提花、深蓝色暗纹。每条都配有纯银领带夹,其中一枚夹子上刻着\"to my beloved Jason\"的英文字样。
张淑敏的指尖轻轻抚过那些凹凸的刻痕,突然想起今早报纸上刊登的离婚声明——某上市公司总裁与妻子达成天价离婚协议。
\"原来有钱人的伤心事也值钱。\"
她自嘲地笑了笑,却突然听到垃圾房外传来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保安的脚步声比预定时间早了二十分钟。
张淑敏迅速合上领带盒,却发现自己手心全是冷汗。她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墙角的清洁工具柜上。柜门虚掩着,里面刚好能藏下一个瘦小的人影。
当保安的手电筒光束扫进垃圾房时,张淑敏已经蜷缩在工具柜里整整七分钟。她的左腿开始抽筋,右肩抵着一瓶刺鼻的消毒水,但她连呼吸都控制在最轻缓的节奏。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她才像只受惊的鼬鼠般窜出来,临走时还没忘带走那个沾着咖啡渍的领带盒。
回到居民楼已是凌晨四点二十。
张淑敏住在一栋老旧的居民楼里,三楼,没有电梯。楼道里的灯早就坏了,但她闭着眼睛都能摸回家。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时发出\"咔哒\"的金属摩擦声。门一开,屋里的黑暗像潮水一样涌出来。
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没开灯。
客厅里静悄悄的,只有挂钟的秒针在\"嗒、嗒、嗒\"地走着。儿子和儿媳的房间门关着,门缝底下透出一线微弱的光——他们还没睡,大概又在刷手机。
张淑敏没出声,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
张淑敏的房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咔嗒\"。这声音像是一个分界线,将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
她站在黑暗中,没有立即开灯,而是先深深吸了一口气——房间里弥漫着一种特殊的气味,混合着樟脑丸的刺鼻、真丝布料的淡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这是独属于她的气味王国。
她的手指在墙边摸索着,找到开关。\"啪\"的一声,昏黄的灯光亮起,照亮了这个不足三十平米的狭小空间。
房间里的摆设简单到近乎简陋:一张窄小的单人床,铺着洗得发白的蓝格子床单。一个掉漆的老式衣柜,柜门上的镜子已经模糊得照不清人脸;一张磨损严重的木制梳妆台,台面上除了一个塑料杯和一把断齿的木梳外空无一物。
但墙上——
墙上却是另一番景象。
从床头上方开始,整整两面墙都被钉满了挂钩,密密麻麻,像是某种古怪的蜂巢。
每个挂钩上都挂着一条领带,颜色各异,材质不同,有的崭新挺括,有的边缘已经磨损起毛。深蓝、暗红、墨绿、银灰……它们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微妙的光泽,像是一幅用布料拼贴而成的抽象画。
张淑敏站在门口,目光缓缓扫过这些收藏品,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这是她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
她走到梳妆台前,从布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今晚的收获——那条深蓝色的真丝领带。
在灯光下,领带的纹理清晰可见,细腻的丝线编织出微妙的水波纹路。她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布料,感受着真丝特有的冰凉触感。
\"咖啡渍......\"她低声自语,指尖停在领带尾部那个几乎不可察觉的污点上。
她从梳妆台抽屉里取出一个铁皮盒子,里面整齐地摆放着几个小瓶子:特制的真丝清洁剂、去污膏、柔软剂,还有一小瓶她自己调配的香水——淡淡的雪松味,混合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辛辣。这些是她多年来摸索出的\"护理工具\"。
她用棉签蘸取少量清洁剂,轻轻点在污渍上。动作熟练而轻柔,像是在对待一件珍贵的文物。污渍慢慢晕开,变淡,最终消失不见。
\"好了。\"她满意地点点头,把处理好的领带举到灯光下检查。
接下来是熨烫。她从床底下拖出一个老旧的熨斗,插上电。等待加热的间隙,她走到墙边,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几条特别钟爱的领带:
那条酒红色的阿玛尼,是三年前从一个高档小区的垃圾桶里找到的,标签还在,像是被人冲动购买后又后悔的礼物;
墨绿色的那条带着淡淡的烟草味,让她想起年轻时在纺织厂认识的一个老师傅;
最边上那条纯黑的,材质特殊,摸起来像某种动物的皮毛,是她最珍贵的收藏之一。
熨斗发出\"滋滋\"的声响,热气蒸腾而起。张淑敏熟练地在领带上垫一块薄布,开始熨烫。
她的动作精准而克制,既不能让熨斗停留太久烫坏布料,又要确保每一道褶皱都被抚平。
烫好的领带焕然一新,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她把它举到面前,深深吸了一口气——真丝特有的气味混合着淡淡的清洁剂香,这是属于她的仪式。
最后一步是悬挂。她在墙上寻找合适的位置,最终选择了一个靠近床头的空挂钩。挂上去后,她后退两步,歪着头打量,又上前调整了一下角度,确保它能完美地融入这个\"领带家族\"。
做完这一切,张淑敏长舒一口气,在床边坐下。她的目光又一次扫过整面墙,那些领带在微弱的空气流动中轻轻晃动,像是有了生命。
这个秘密,她守了整整十年。
儿子和儿媳就住在隔壁房间,但他们永远不会知道,也不会理解。对他们来说,这只是一个老太婆的古怪癖好,就像她那些捡垃圾的习惯一样令人难堪。
但在这里,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这些领带是她的宝藏,是她与这个世界最后的、最私密的对话方式。
张淑敏关上了台灯,闭上眼睛,嘴角带着满足的微笑。
这是只属于她的,小小的、固执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