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夜,王铁柱的咳嗽声像破风箱漏了洞。 陈春花跪在灶台前吹火,潮湿的柴禾腾起的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
七岁孩童蜷在门板搭的床上,身上盖着夜家带来的丝绸睡袍——这是她最后的体面,如今沾满药渍和呕吐物。
卯时鸡鸣未起,王铁柱开始慢慢地抽搐。陈春花赤脚奔过露水未消的田埂,怀里孩子轻得像晒干的玉米皮。
赤脚医生的门环拍得震天响,里头却传来醉醺醺的骂声:\"晦气!大清早报丧!\"
\"求您看看...……\"她摸出贴身藏的银镯子,花浸月送的月光石早被熔成疙瘩。医生用烟头烫了烫铁柱眼皮:\"痨病鬼投胎,准备草席吧。\"
辰时三刻,王铁柱在晒场草垛咽气。 最后一口气混着血沫喷在陈春花颈间,温热如当年花浸月偷亲她的晚安吻。
王铁柱的手还攥着她一缕头发,那是夜清流曾经教她盘发时用的簪子,断茬刺进掌心也不觉疼。
\"扫把星!克死我老王家独苗!!\"婆婆的唾沫星子混着晨雾糊在脸上。
陈春花盯着铁柱耳垂的红痣,突然发狠咬破手指,在孩童眉心画了颗歪扭的星——花浸月说这样魂魄能找到回家的路。
(那是一个暴雨倾盆的夜晚…………)
暴雨倾盆的夜晚,灵堂白烛被穿堂风吹得忽明忽暗。出去外面鬼混了几天的王大牛气冲冲的进来,一脚踹翻供着铁柱遗照的条案,相框玻璃炸裂时飞溅的碎片划破陈春花的脸颊。
\"老子花了八万彩礼就买个绝户!!\"王大牛满嘴酒气地拎起陈春花衣领,右手还攥着准备抽她的皮带。
陈春花盯着他脖颈暴突的青筋,突然发现这纹路与当年夜清流琴谱上的五线谱惊人相似———那个雪夜,小少爷曾用钢笔在她掌心画音符:\"春花姐姐的手就是活的乐谱。\"
皮带破空声响起时,陈春花本能地护住头。但预期中的疼痛并未降临,取而代之的是重物坠地的闷响。
王大牛突然双目圆睁,左手痉挛着抓向心口,镶金的假牙从嘴里掉出,在青砖地上弹跳着滚进香炉灰里。
陈春花蜷缩在墙角,看着这个曾打断她肋骨的健壮身躯开始抽搐。王大牛的右手仍在无意识地抽打地面,腕上仿制劳力士表带崩开,廉价电子元件散落一地。
王大牛的脸迅速涨成酱紫色,喉咙里发出拉风箱似的\"嗬嗬\"声。
灵堂上王铁柱的黑白像仿佛在垂眼观看。陈春花突然想起花浸月五岁时养的仓鼠————被夜清流不慎踩死那天,小公主哭喊着要\"人工呼吸\",而此刻她竟有同样的冲动。
但陈春花的双脚像被钉在原地,指甲抠着墙缝里夜清流送的玳瑁发簪。
\"救.……..\"王大牛最后的音节混着血沫喷在供桌布上,抓挠地面的手指在陈春花连夜誊抄的《往生咒》上留下五道血痕。
陈春花突然发现他倒下时的姿势,竟与铁柱夭折前最后的痉挛完全同步。
暴雨冲刷着窗棂,陈春花缓慢地挪近那具尚有温度的躯体。她捡起沾血的假牙,上面还粘着中午的韭菜叶。
这个曾用这口黄牙咬碎她夜校课本的男人,此刻像条离水的鱼般张着嘴。陈春花将假牙塞回他口中,指尖触到未冷的皮肤时,突然想起给夜清流整理遗容的礼仪课。
\"死了好。\"陈春花对着空气呢喃,声音惊飞梁上的蝙蝠。烛光将她的影子投在王大牛脸上,那团黑影正巧盖住他死不瞑目的眼睛。
陈春花摸出藏在袜筒里的硝酸甘油片 --———当时从夜家带出来的,她把药瓶轻轻放在亡夫渐僵的手心。
当婆家人撞开门时,看到的是陈春花正用染血的供布擦拭王大牛的脸。陈春花的动作温柔得像在给花浸月卸妆,嘴里哼着走调的《安魂曲》,那是夜清流教她的第一首曲。
月光穿透云层照在假牙的金面上,反光刺痛了所有人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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唢呐声在第三天的黎明时分骤然响起,像一把生锈的剪刀,粗暴地剪开了村庄的宁静。
那声音先是尖锐地拔高,而后又突然跌落,在潮湿的空气中打着转,最后卡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的枝桠间,久久不散。
灵堂设在王家屋头的正堂。褪色的门楣上,新贴的白纸对联被夜露打湿,墨迹晕染开来,\"音容宛在\"四个字洇成了模糊的泪痕。
堂屋正中,一口黑漆棺材架在两条长凳上,漆面粗糙,有几处还露着木头的本色,像是被野兽啃咬过的伤口。
棺材头部贴着王大牛的黑白照片,相框歪斜,照片里的人瞪着眼睛,嘴角却诡异地向上翘着。
陈春花跪在棺材左侧的草席上。她身上套着粗麻孝衣,腰间系着草绳,勒得她不得不微微弓着背。
火盆里的纸钱已经烧了大半,灰烬堆积,偶尔被风掀起一角,露出下面未燃尽的黄纸。
陈春花的手指机械地捻着纸钱,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昨天搓玉米时留下的黑泥。火光映在她脸上,将右半边脸照得发亮,左半边却陷在阴影里,像是被人生生劈成了两半。
\"装模作样!!\"大姑子王金凤站在灵堂门口,声音不大不小地啐了一口。她穿着崭新的蓝布衫,袖口别着黑纱,脸上却不见悲色,倒像是来看戏的。
她手里攥着一把瓜子,边嗑边把瓜子皮吐在陈春花脚边。
棺材前的供桌上,倒头饭已经凉透。米饭堆成尖塔状,上面插着三根筷子,筷子头缠着红纸,像三柱歪歪斜斜的香。
饭粒表面结了一层硬壳,几只绿头苍蝇在上面盘旋,翅膀振动的声音混在唢呐声里,竟也成了哀乐的一部分。
道士摇着铜铃开始绕棺,铃铛声时断时续,像是个哮喘病人的咳嗽。
他穿着褪色的道袍,衣襟上还沾着昨晚的酒渍,脚步虚浮,好几次差点被自己的衣摆绊倒。他嘴里念念有词,却不时被自己的哈欠打断。
\"起棺————\"村长拖着长音喊道,嗓子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八个抬棺的汉子慢吞吞地站起来,肩膀抵着杠子,却都使着暗劲,谁也不愿多出力。棺材离地时发出\"吱呀\"一声长响,像是里头的人不情愿走。
陈春花被人推着站起身,踉踉跄跄地跟在棺材后面。陈春花低着头,眼睛盯着前头人的脚后跟——那是王大牛的表弟,解放鞋底沾着泥,每走一步就掉下一小块,在地上留下歪歪扭扭的印记。
送葬的队伍稀稀拉拉地穿过村子。唢呐声忽然停了,只剩下杂乱的脚步声和偶尔的咳嗽。
风卷起地上的纸钱灰,有几片沾在陈春花的孝衣上,黑乎乎的,像是烧焦的蝴蝶。陈春花无意识地搓着孝衣的边角,那里已经被她磨得起毛了。
坟坑挖在王家祖坟最边缘的位置,泥土还带着夜里的湿气。棺材下葬时,太阳正好爬到头顶,明晃晃的,照得人睁不开眼。
陈春花站在新坟前,影子缩在脚底下,小小的一团,像是随时会被踩碎。
\"磕头!\"婆婆在她背后厉声喝道,声音尖利得像把锥子。
陈春花跪下去,额头抵在冰冷的泥土上。泥土里传来细微的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底下翻身。
填土的人开始动作,铁锹铲起泥土砸在棺材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陈春花抬起头,看见一只乌鸦落在新立的墓碑上,歪着头看她。它的眼睛黑得发亮,像是能看透人心最深处的秘密。
仪式结束,人群三三两两地散去。陈春花落在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新坟。坟头的花圈已经被风吹歪,纸花耷拉着脑袋,在阳光下泛着惨白的光。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这口气在她心里憋了许久了。
回村的路上,她听见婆婆正在和人说话:\"...…得赶紧再给春花找个主儿,不能让她吃闲饭..…….\"声音顺着风飘过来,像一条冰冷的蛇,钻进她的衣领。
陈春花摸了摸腰间系着的草绳,突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绳结已经松开了。
(七天后………………)
依旧是下着雨,雨下得也愈发急了,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溅起浑浊的水花。
陈春花站在院中央,单薄的衣衫早已湿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她瘦削的轮廓。她的头发散乱地贴在脸颊上,雨水顺着发丝往下淌,像无数条冰冷的蛇爬过皮肤。
婆婆站在屋檐下,干瘦的身子裹在灰扑扑的夹袄里,一双三角眼死死盯着她,嘴里不住地咒骂:\"丧门星!克死了我儿子,还有脸在这磨蹭?滚!现在就滚!\"
陈春花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去捡散落在地上的衣物。那件靛蓝色的棉袄是她唯一一件像样的冬衣,此刻泡在泥水里,袖口的补丁被泥浆染成了褐色。
她伸手去捞,指甲缝里立刻塞满了黑色的泥。
\"啪!!!\"
一根竹竿突然抽在她背上,火辣辣的疼瞬间炸开。她猛地抬头,看见小姑子王杏花举着晾衣竿,脸上带着恶意的笑:\"娘叫你滚,没听见啊?\"
陈春花抿了抿唇,继续收拾。她的动作很慢,像是故意要惹怒她们。果然,婆婆冲了过来,一把揪住她的头发:\"贱人!装什么可怜?\"
头皮传来撕裂般的疼痛,陈春花被迫仰起头,雨水直接灌进眼睛里,刺得生疼。透过模糊的视线,她看见院门口挤满了看热闹的村民。
李家媳妇嗑着瓜子,嘴角还粘着瓜子皮;张婶子抱着胳膊,眼里闪着兴奋的光。
\"看什么看?\"婆婆朝人群吼了一嗓子,转头又踹了陈春花一脚,\"赶紧拿着你的破烂滚蛋!\"
一个粗布包袱被扔到她脚边,系带松开了,里面的东西散了一地——几件打着补丁的旧衣裳,一双磨破了底的布鞋,还有那面裂了缝的小圆镜。镜面反射着阴沉的天空,像一块破碎的月亮。
陈春花跪在泥水里,一件一件地捡。她的手在发抖,指节被冻得发白。当摸到那面镜子时,锋利的边缘划破了她的指尖,血珠冒出来,立刻被雨水冲淡。
\"晦气东西!\"婆婆突然夺过镜子,狠狠摔在地上。\"咔嚓\"一声,本就裂开的镜子彻底碎了,碎片四溅。有一片划过陈春花的脸颊,留下一道细小的血痕。
突然,陈春花的指尖碰到了那尖锐的镜子碎片。
碎片映出她狼狈的脸——苍白的嘴唇,湿漉漉的头发,还有那双被生活磨得黯淡的眼睛。
就在这一瞬间,她恍惚听见了钢琴声。
————是夜清流。
记忆像被雨水冲刷开的画卷,骤然清晰。
十一年前,豪门夜家别墅的琴房。
水晶吊灯从高高的穹顶垂落,千万颗切割完美的水晶折射着璀璨的光芒,像一场凝固的星河。
整个房间亮如白昼,光落在黑白分明的三角钢琴上,落在铺着波斯地毯的大理石地面上,也落在那个坐在琴凳上的小男孩身上。
夜清流那时才六岁,穿着定制的白色小西装,袖口缀着精致的珍珠纽扣。
他的手指在琴键上跳跃,弹的是德彪西的《月光》。琴声清澈,像一汪流动的银辉,和窗外的雨声交织在一起。
陈春花当时只是夜家的保姆,她总是趁着没人的时候,偷偷站在门外听他弹琴。
那天,夜清流突然转过头,眼睛亮晶晶的。
\"陈阿姨,\"他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你进来听呀。\"
陈春花局促地绞着围裙,不敢迈步。琴房的地板光可鉴人,倒映着水晶灯细碎的光点,像是踩上去就会碎掉的梦境。
夜清流却跳下琴凳,光着脚跑过来,拉住她的手。
\"你试试,\"夜清流把她的手指轻轻放在琴键上,\"很简单的。\"
陈春花的指尖触到冰凉的象牙键,那一瞬间,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世上还有这样光滑的东西。
\"啪!!!\"
一记耳光狠狠扇在她脸上,火辣辣的疼骤然撕裂了幻象。
\"发什么呆?!\"婆婆的怒骂刺进耳膜,\"还不快滚!\"
陈春花瞬间猛地回神。
眼前哪还有什么水晶吊灯、三角钢琴?只有破败的农家小院,泥水横流的地面,还有婆婆那张刻薄狰狞的脸。
雨水浇在她身上,冷得刺骨。
雨声忽然变得很大,冲走了泥地上的脚印,那个在水晶灯下对她微笑的小少爷。大得盖过了围观者的窃窃私语,大得淹没了婆婆的咒骂。
陈春花慢慢站起身,拎起湿漉漉的包袱。
经过猪圈时,那头养了三年的黑猪\"哼哧哼哧\"地凑过来,用鼻子拱了拱她的衣角。
陈春花顿了顿,伸手摸了摸猪的脑袋。这是她来王家这些年,唯一对她表示过亲近的生物。
\"滚!!\"随后又是一棍子抽在她的背上。
陈春花迈出院门时,听见小姑子尖着嗓子喊:\"克死男人的扫把星,谁沾上谁倒霉!\"
泥泞的村道上,她的布鞋陷进泥里,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雨水顺着脖颈流进衣领,冰冷刺骨。
经过祠堂时,几个孩童蹦跳着跟在她身后,拍手唱着新编的童谣:\"陈家女,命里煞,进门就死当家人......\"
陈春花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小跑起来。包袱里的水不断往下滴,在她身后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很快就被大雨冲刷干净。
村口的老槐树在雨中摇晃,去年成亲时贴的喜字只剩一角残红,在风中瑟瑟发抖。
陈春花在树下停住,回头望了一眼生活了许久的村子——低矮的土墙,歪斜的草垛,还有那扇已经关上的院门。
陈春花伸手接住一片被雨打落的槐花,白色的花瓣在她掌心颤动,像一只垂死的蝴蝶。
然后她松开手,看着它坠入泥中。
————可现在呢?
十一年已经过去了。
夜清流和花浸月…………到底怎么样?
陈春花站在雨里,浑身湿透,像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
———她忽然不想再这样活下去了。
陈春花抱紧包袱,迈开步子,朝着县城的方向走去。雨水冲刷着她的脸,也冲刷着脚下的路。
陈春花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儿,但她知道,她必须离开这里。
————哪怕前路茫茫,也比死在这个村子里强。
作者有话要说:“嗯回忆篇到这里也要告一段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