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那扇紧闭了整整一月的朱漆描金殿门，在沉闷的“吱呀”声中，终于被两名内侍缓缓推开。久违的阳光带着初秋的微凉，迫不及待地涌入殿内，驱散了弥漫其中的腐朽死寂，却也无情地照亮了殿内陈设上积落的薄尘，以及端坐于凤座之上那个女人的憔悴与阴郁。
皇后陈氏，缓缓站起身。三个月的禁足，如同无形的酷刑，抽走了她身上丰腴的血肉。曾经合体的凤袍此刻显得异常宽大，空荡荡地罩在她身上，金线织就的凤凰图案失去了往日的鲜活光泽。她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像两把锋利的刀突兀地耸立着，即使敷了厚厚的脂粉，也难掩底色的蜡黄与憔悴。唯一不变的，是那双眼睛。曾经顾盼生辉的凤目，如今深陷在眼窝里，眼白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眼珠黑沉沉的，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翻涌着浓稠得化不开的怨毒、恨意，以及一种被逼入绝境后淬炼出的、令人心悸的阴冷与深沉。
她抬起手，由着秦嬷嬷将象征皇后威仪的赤金点翠九凤冠端正地戴在她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上。沉重的冠冕压下，她微微晃了一下，随即挺直了脊背。那姿态，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僵硬，仿佛要将所有不堪与屈辱都强行撑起，维持住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体面。
“娘娘……”秦嬷嬷的声音带着哭腔，满是担忧。
皇后没有回应，只是缓缓抬起下巴，目光穿透敞开的殿门，望向外面明晃晃的、却让她感到刺骨冰寒的阳光。禁足期满，她出来了。但这后宫，早已天翻地覆。
当她以皇后之尊，在宫人簇拥下踏入御花园时，那份刻意维持的雍容瞬间遭遇了现实的当头棒喝。
御花园的景致依旧，奇花异草争奇斗艳，但所有人的目光焦点，却不再是正宫娘娘的驾临。水榭旁，亭台边，甚至蜿蜒的小径上，那些平日里对她恭敬有加的妃嫔、宫人们，此刻都围拢在一个人的身边，脸上堆满了谄媚、敬畏的笑容，如同众星捧月。
沈清漪——如今的昭妃，正被众人簇拥着，在宫女的搀扶下，沿着铺满鹅卵石的小径缓缓散步。她身着一袭湖蓝色织金云锦宫装，料子轻薄华贵，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微微隆起的小腹弧度，既显孕态，又不失轻盈。阳光洒在她身上，为她绝美的侧颜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她唇角噙着一抹清浅的笑意，听着身边丽妃等人叽叽喳喳的奉承，偶尔回应几句，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沉静的威仪流露出来。那份气度，那份荣光，那份被所有人仰望的姿态……与凤座之上形销骨立、无人问津的皇后，形成了刺眼到极致的对比！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皇后喉头，又被她死死咽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混沌的头脑瞬间清醒。恨意如同毒蛇，疯狂噬咬着她的心脏，但她脸上却硬生生挤出了一个堪称“完美”的、属于中宫皇后的雍容大度的笑容。
“昭妃妹妹今日气色真好。”皇后的声音不高不低，带着刻意的温和，清晰地穿过人群，传入沈清漪耳中。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皇后，带着惊愕、探究、幸灾乐祸……复杂的情绪。空气仿佛凝固了。
沈清漪在玉桃的搀扶下，缓缓转过身。她看到皇后的一刹那，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锐芒，随即被恰到好处的恭谨和一丝“惊喜”所取代。她微微屈膝，动作因孕肚而略显迟缓，但仪态无可挑剔：“臣妾参见皇后娘娘。不知娘娘今日解禁，未能远迎，还请娘娘恕罪。”
皇后几步上前，亲自虚扶了一把，脸上的笑容越发“慈和”，甚至带着一丝“关切”：“妹妹快免礼。你身子重，这些虚礼就免了。”她的目光落在沈清漪隆起的小腹上，那眼神如同冰冷的毒蛇信子舔过，带着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恶意，却又被强行压抑在虚假的笑容之下，“本宫禁足这些日子，最挂心的就是妹妹的龙胎。今日瞧着，妹妹气色红润，胎像稳固，本宫这颗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她说着，竟伸出手，似乎想去抚摸沈清漪的肚子。
就在那涂着鲜红蔻丹、指甲修剪得异常尖锐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沈清漪宫装的瞬间，沈清漪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了那只手，同时微微屈身，巧妙地拉开了距离。她脸上依旧是温婉得体的笑容：“劳娘娘挂心，臣妾与龙嗣一切安好，全赖陛下洪福庇佑，太医精心照料。”
皇后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凝滞了一瞬，眼底的阴鸷几乎要破冰而出。她若无其事地收回手，仿佛刚才的动作只是自然的关怀：“那就好，那就好。妹妹如今身怀龙裔，位份尊贵，更要仔细着身子。这后宫琐事繁杂，妹妹协理六宫辛苦，若有需要人手或是不懂之处，尽管来问本宫。本宫定当倾囊相授。” 这番话，听起来是关切提点，实则字字句句都在强调自己的皇后身份和沈清漪的“协理”之位，暗含敲打。
“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德泽六宫，臣妾惶恐，岂敢劳烦娘娘亲自指点？”沈清漪垂眸，语气恭顺，却带着绵里藏针的疏离，“协理之责，臣妾自当尽心竭力，若有不明之处，定会向陛下请示圣裁，不敢擅自做主，以免辜负了娘娘与陛下的信任。”
她搬出了皇帝！直接将皇后的“倾囊相授”堵了回去！潜台词再明显不过：我协理六宫是奉了圣旨，有不懂的自会问皇帝，不劳您这位“禁足刚解”的皇后费心！
周围的妃嫔宫人们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空气中无形的硝烟味浓得呛人。丽妃等人悄悄交换着眼神，难掩兴奋，等着看更大的热闹。
皇后的脸皮微微抽动了一下，那雍容的面具几乎要碎裂。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怒火，笑容重新挂上，却显得更加僵硬：“妹妹思虑周全，甚好。陛下……待妹妹，自然是极好的。” 她语气中的酸涩和嫉恨，几乎要压不住。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恭敬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奴才参见皇后娘娘，参见昭妃娘娘，各位娘娘安好。”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皇帝身边的大总管王德顺不知何时已站在几步开外，垂手侍立。他脸上带着惯常的、不卑不亢的恭敬笑容，目光平静地扫过场中众人，尤其是在皇后和昭妃之间短暂停留了一瞬，眼神深邃，如同古井无波，看不出丝毫情绪。
王德顺的出现，如同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皇后心头的邪火，也让她悚然一惊。这个老阉奴！他是皇帝的耳目！他在这里站了多久？刚才自己那片刻的失态，那几乎控制不住的嫉恨，是否已落入他眼中？皇后立刻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重新端起了皇后的架子，只是那笑容更加勉强：“王总管免礼。可是陛下有事？”
王德顺微微躬身，声音平和：“回娘娘话，陛下刚批完奏折，听闻昭妃娘娘在御花园散步，特命奴才过来瞧瞧，请娘娘务必小心，莫要累着。” 他转向沈清漪，态度依旧恭谨，却隐隐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亲近，“陛下还让奴才带了话，说晚膳在揽月轩用，请娘娘早些回去歇着。”
这番话，看似平常，信息量却极大！皇帝不仅知道沈清漪的行踪，还特意派心腹来“瞧瞧”，更亲口定了晚膳去处！这是何等昭彰的荣宠！简直是将“昭妃圣眷正浓”几个大字刻在了所有人脸上！
皇后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藏在宽大袖袍中的手死死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她看着沈清漪脸上那恰到好处的、带着一丝“羞赧”的欣喜笑容，看着王德顺对她那份隐晦的亲近，只觉得一股腥甜再次涌上喉头，眼前阵阵发黑。
“既是陛下挂心，妹妹还是早些回去歇息为好。”皇后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本宫也乏了，回宫。”她再也待不下去，转身拂袖而去，华丽的凤袍在身后划出一道僵硬而仓促的弧线，背影透着一股落荒而逃的狼狈和压抑到极致的狂怒。
秦嬷嬷等人慌忙跟上。
沈清漪对着皇后离去的背影，微微屈膝：“臣妾恭送皇后娘娘。” 姿态无可挑剔，声音平静无波。
直到皇后的身影消失在花木深处，沈清漪才直起身。她看向王德顺，脸上带着真诚的浅笑：“有劳王总管跑这一趟。请回禀陛下，臣妾这就回去。”
王德顺躬身应“是”，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皇后刚才站立的地方，尤其是她袖口拂过的一丛开得正艳的秋海棠。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随即，他又恢复了那副恭敬平和的模样：“娘娘慢行，奴才告退。”
一场暗流汹涌的短暂交锋，以皇后的狼狈退场告终。但沈清漪心中清楚，这仅仅是开始。解禁的毒蛇，只会将毒牙藏得更深。
回到椒房殿，厚重的殿门在身后轰然关闭。
“哗啦——！” 皇后再也压抑不住，猛地将桌上价值连城的整套粉彩茶具狠狠扫落在地！碎片飞溅，茶水四溢，一片狼藉。
“贱人！沈清漪！你这个贱人！”她歇斯底里地嘶吼着，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调，全无半点皇后的仪态，如同市井疯妇，“狐媚惑主！仗着肚子里的那块肉！竟敢如此羞辱本宫！王德顺那个老阉奴！他也敢给本宫脸色看！他算什么东西？！”
她疯狂地撕扯着自己身上的凤袍，仿佛那华贵的衣物是让她窒息的枷锁。精心梳理的发髻散乱下来，珠钗歪斜，形容癫狂。
秦嬷嬷跪在地上，看着一地狼藉和状若疯魔的皇后，老泪纵横，却不敢上前劝阻，只能悲声劝道：“娘娘息怒！娘娘息怒啊！保重凤体要紧！那昭妃如今风头正盛，又有龙嗣傍身，陛下……陛下正在兴头上，硬碰硬只会……”
“只会什么？！”皇后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秦嬷嬷，那眼神阴鸷疯狂，带着不顾一切的毁灭欲，“难道就让本宫看着她耀武扬威，看着她生下那个孽种，然后爬上本宫的凤位吗？！不！本宫绝不！”
她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不定，像破旧的风箱。良久，那疯狂的嘶吼渐渐平息，只剩下一种更加瘆人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低语：“硬碰硬……本宫自然不会那么蠢。本宫禁足这一个月，可不是白过的……”
她缓缓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阴冷的目光如同淬毒的箭矢，射向揽月轩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隐约传来丝竹管弦之声，昭示着帝妃的恩爱与欢愉。
“父亲……前朝……”皇后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刻骨的怨毒和孤注一掷的决绝，“本宫不能再等了。嬷嬷，上次让你传给父亲的信……可有回音？”
秦嬷嬷连忙点头，从袖中摸出一个用蜡封得严严实实的细小竹管：“回国丈爷的话，信已带到！这是老爷让可靠之人秘密递进来的回信！”
皇后一把夺过竹管，手指颤抖着捏碎蜡封，抽出里面卷得极细的纸条。她迫不及待地展开，就着昏暗的烛光飞快地扫视着上面的蝇头小楷。随着阅读，她脸上疯狂的神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阴狠、算计和一丝病态兴奋的诡谲光芒。
“好……好……”她低声笑了起来，笑声如同夜枭啼鸣，在空旷死寂的大殿里回荡，令人毛骨悚然，“父亲果然……没有让本宫失望。”她将纸条凑近烛火，橘黄色的火焰瞬间吞噬了那薄薄的纸片，化作一小撮灰烬飘落。
她转身，脸上已恢复了某种令人不安的“平静”。她走到破碎的瓷片和污浊的茶渍旁，弯腰，用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拈起一小块锋利的瓷片。冰冷的触感让她指尖微微颤抖，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她将那块瓷片举到眼前，对着窗外揽月轩的灯火，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扭曲而恶毒的弧度。烛光透过薄薄的瓷片，在她脸上投下斑驳诡谲的光影，映衬着她眼中那如同深渊般的恨意。
“沈清漪……”她一字一顿，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诅咒，“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她目光下移，死死盯着自己平坦的小腹——那里曾经也孕育过希望，却终究成了泡影。随即，那怨毒的目光又如同实质般穿透宫墙，死死锁定了揽月轩的方向，锁定了沈清漪那日益隆起的、孕育着新生命的腹部！
“这个孽种……”皇后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带着刻骨的怨毒和毁灭一切的疯狂，“绝不能……生下来！”
烛火猛地跳跃了一下，将皇后狰狞扭曲的侧影，如同鬼魅般投射在冰冷的宫墙上。那影子，张牙舞爪，仿佛随时要扑向灯火辉煌的揽月轩，将那里的一切美好与希望，都拖入无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