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月轩内,帝王的狂喜与六宫的震动尚未平息,一道来自坤宁宫的“懿旨”,便如同无形的枷锁,悄然落下。
“陛下,”皇后陈氏亲临揽月轩,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母仪天下的关切笑容,对着正亲自为沈清漪挑选安神香料的萧珩温言道,“昭容妹妹初得龙裔,乃国之祥瑞,后宫之喜。只是这头三个月,最是紧要,丝毫马虎不得。臣妾身为中宫,统摄六宫,照拂皇嗣周全,责无旁贷。”
她目光转向侍立一旁、垂首恭谨的张济深,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张副院判精研妇科数十载,经验老到,资望深厚,太医院中无出其右者。此次昭容妹妹的安胎事宜,关乎龙脉承继,非张太医亲自掌舵,臣妾实难安心。”她看向萧珩,姿态恭顺却带着中宫固有的坚持,“恳请陛下允准,由张太医全权负责昭容妹妹的脉案、药膳调理及一应安胎事宜。臣妾定当每日过问,确保万无一失。”
皇后的理由冠冕堂皇,无懈可击。中宫职责,关怀皇嗣,举荐良医,桩桩件件都站在了道德和规矩的制高点。萧珩虽对沈清漪宠爱有加,此刻沉浸在得嗣的喜悦中,对皇后的“尽责”也颇为满意,当下便颔首应允:“皇后思虑周全,如此甚好。张太医,昭容与龙胎,朕就托付于你了!若有半分差池,唯你是问!”
“微臣叩谢陛下、皇后娘娘信任!定当殚精竭虑,肝脑涂地,保昭容娘娘与龙嗣安康!”张济深深深叩首,声音斩钉截铁,脸上满是受宠若惊的“忠诚”与“使命感”。
沈清漪端坐一旁,脸上带着温婉的浅笑,袖中的手却早已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皇后这招,狠辣至极!以“中宫职责”和“关怀皇嗣”为名,行监视控制之实!将她和腹中骨肉的性命,彻底交到了她的心腹暗棋手中!从此,她每日入口的药膳汤饮,甚至起居坐卧,都将处于张济深和皇后的严密“关照”之下!这无异于将她和孩子,直接置于淬毒的刀锋之下!
然而,她不能反对。非但不能反对,还要做出感激涕零的姿态。
“臣妾谢皇后娘娘关怀体恤。”沈清漪起身,对着皇后深深一福,声音柔婉,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有娘娘亲自过问,又有张太医这等圣手照拂,臣妾……感激不尽,心中也安稳多了。”
皇后满意地看着沈清漪“温顺”的回应,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得意。她亲热地拉起沈清漪的手,如同慈爱的长姐:“妹妹安心养胎便是,一切有本宫。”那温热的掌心,却让沈清漪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
张济深的“尽心尽责”,立刻体现在行动上。
次日一早,他便亲自带着药童,捧着一叠厚厚的脉案和一张墨迹未干的药方,来到了揽月轩。
“启禀昭容娘娘,”张济深躬身行礼,态度恭谨无比,“微臣昨夜彻夜未眠,反复斟酌,结合娘娘凤体状况及龙胎脉象,特拟此安胎养身方。此方以温补固本、调和气血为主,所选药材皆为上上之品,药性温和,最宜孕初滋养。”
他将药方双手呈上。茯苓连忙接过,递到沈清漪面前。
沈清漪垂眸看去。药方字迹工整,罗列着十数味名贵药材:
人参三钱(益气固元)
白术二钱(健脾安胎)
熟地四钱(滋阴养血)
阿胶三钱(补血止血)
川续断二钱(补肾安胎)
砂仁一钱(行气止呕)
黄芩一钱半(清热安胎)
杜仲三钱(补肝肾,强筋骨)
紫河车……五钱(大补气血,温肾益精)
沈清漪的目光,在掠过“紫河车”三个字时,如同被最毒的蝎子蛰了一下,瞳孔骤然收缩!
紫河车,即人胎盘,历来被视为大补气血、温肾填精的圣品,尤其用于妇人产后虚弱或胎元不固。在安胎方中少量使用,确实有稳固胎元之效。然而,张济深这张方子上,紫河车的用量,赫然是——五钱!
五钱!
寻常安胎方中,紫河车用量不过一钱至两钱,取其滋补之性,点到即止。五钱?这几乎等同于产后大虚之人的进补剂量!
前世记忆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沈清漪!
她曾在苏贵妃身边,亲耳听一位被重金请来调理身体的江南名医私下告诫:“……紫河车,性温而滋腻,大补气血不假,然过用则如烈火烹油,反受其害!于孕妇而言,尤忌过量!短期进补或可强健母体,然若长期过量服用……”
那老医者当时压低了声音,眼中带着医者的悲悯与无奈:“……则母体气血过旺,犹如沃土催生巨木,胎儿汲取母体精华,会成长得异常迅猛!骨壮肉丰,远超寻常胎儿!待到瓜熟蒂落之时……产妇骨盆未开,胎儿硕大难出,必致产程迁延,血崩如注!十之八九……母子俱亡!此非药石之过,乃……人为催命也!”
当时苏贵妃正为如何除掉一个怀了龙种的才人而烦恼,闻言眼中精光闪烁,最终那才人果然在临盆时遭遇“意外”,一尸两命,对外只称“福薄难产”。
此刻,张济深这张看似名贵温补、毫无破绽的安胎方,这五钱的紫河车,就是一把裹着蜜糖的、慢性的、杀人不见血的剔骨钢刀!它不会立刻毒死她,反而会让她在“精心调养”下,容光焕发,胎相稳固。直到临盆之日,这积攒了数月的“大补”之力,才会化作催命的符咒,让她在极致的痛苦和绝望中,与她的孩子一同走向毁灭!
皇后的目的,从来不是让她立刻流产,而是要她们母子俱亡!要让她在最充满希望的时刻,坠入最黑暗的深渊!这手段,比直接下毒更隐蔽,更恶毒,更令人发指!
沈清漪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窜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指尖冰凉刺骨,几乎捏不住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药方!
“娘娘?”张济深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可是此方有何不妥?娘娘但请直言,微臣即刻调整。”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恭顺、专业的神情,仿佛真的在等待主子的意见。
沈清漪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和翻涌的杀意,脸上努力维持着一丝虚弱的笑容,声音带着一丝“倦怠”:“张太医费心了。方子……自是极好的。只是本宫闻着药味便有些不适……这紫河车……用量似乎……颇重?”她故意将话引向孕吐反应,显得只是对气味敏感。
张济深眼中精光一闪,随即露出恍然和理解的微笑:“娘娘有所不知。紫河车虽气味略腥,然其补益气血、稳固胎元之效,实乃安胎圣品中之翘楚!娘娘体质稍显清弱,气血根基尚需夯实,龙胎方能汲取充足养料,茁壮成长。微臣斟酌再三,五钱之量,看似稍重,实则是为娘娘凤体及龙胎长久计,确保根基稳固,无后顾之忧。待娘娘服用一段时日,气血充盈,胎相稳固,微臣自会酌情减量。”他解释得滴水不漏,处处彰显“用心良苦”和“专业考量”。
“原来如此……是本宫多虑了。”沈清漪微微颔首,仿佛被说服,将药方递还给茯苓,“那……就有劳张太医了。”
“微臣分内之事。”张济深躬身告退,转身的刹那,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当日下午。
浓黑的药汁在精致的白玉碗中荡漾,散发出浓烈而奇异的腥甜气息,混合着人参、熟地等药材的味道。这碗由张济深亲自监督、药童精心熬制的“安胎圣药”,被茯苓小心翼翼地捧到了沈清漪面前。
“娘娘,药……煎好了。”茯苓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虽不完全懂药理,但主子的凝重和那日张太医离去后瞬间冷冽的眼神,让她本能地感到了不安。
沈清漪端坐在窗边的软榻上,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她没有去看那碗药,目光落在窗外新抽的嫩绿柳枝上,眼神却空洞而冰冷。
茯苓看着主子这副模样,心疼不已。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将心中盘旋了一上午的疑虑说了出来:“娘娘……奴婢今早去内务府药库领药材时,恰巧听到药库的两个小学徒在墙角嚼舌根……一个说‘张副院判今日亲自来取的紫河车,品相极好,一出手就是五钱,真是大手笔’,另一个……另一个年纪小些的嘀咕了一句‘乖乖,五钱紫河车?这……这怕不是给怀了双胎的娘娘用的?寻常安胎,哪用得了这么多?吃久了,娃娃长成巨灵神,到时候生……’他话没说完就被年长的捂住了嘴,骂他多嘴找死……”
茯苓的声音越说越低,带着后怕。她不懂什么“巨灵神”,但“娃娃长得太大不好生”这种话,她听懂了!联想到张太医那五钱紫河车,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攫住了她!
沈清漪猛地转过头!空洞的眼神瞬间聚焦,锐利如刀锋般刺向茯苓:“此话当真?!那小学徒真这么说了?!”
“千真万确!奴婢不敢有半句虚言!”茯苓被主子的眼神吓了一跳,连忙跪下,“奴婢当时就觉得奇怪,又不敢声张……娘娘,那药……那药是不是……”
沈清漪没有回答。她缓缓站起身,走到放着药碗的紫檀木小几前。浓黑的药汁在白玉碗中微微晃动,倒映出她冰冷而决绝的容颜。那腥甜的气息,此刻闻来,如同地狱恶鬼索命的呼吸。
皇后的毒计,张济深的伪善,小学徒无意间泄露的天机……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成一条清晰而致命的毒链!
这碗药,不是安胎药。
是催命符!
是要将她和她腹中尚未成型的骨肉,一同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毒鸩!
她伸出冰凉的手指,轻轻触碰那温热的碗壁。指尖传来的温度,却让她感到刺骨的寒冷。
喝?
不!
她沈清漪,重生归来,手刃仇敌,步步为营,不是为了喝下这碗毒药,不是为了重蹈前世惨死的覆辙!更不是为了让她来之不易的孩子,成为皇后毒计的牺牲品!
她的孩子,是她在这冰冷世间新的血脉与希望,是她复仇路上最珍视的馈赠!谁想动她的孩子,她就让谁……永堕地狱!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母性本能与滔天恨意的决绝力量,如同沉睡的火山,在她冰冷的心湖深处轰然爆发!
她端起那碗浓黑的药汁,在茯苓惊恐的目光中,缓缓举到唇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