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御书房内,龙涎香沉静地燃烧着,驱不散空气中那丝无形的紧绷。萧珩端坐于宽大的紫檀御案之后,面前摊开着几份奏折,朱笔悬停,却久久未落。他深邃的目光落在虚空处,眉宇间凝结着一层薄霜,显然心思并不在眼前的政务上。金銮殿上陈嵩等人那副“忠君爱国”、实则咄咄逼人的嘴脸,还有那份被掷于龙案、如同挑衅般的弹劾奏折,依旧在他脑海中盘桓。前朝施压,后宫暗涌,皆因他怀有身孕的爱妃而起,这让他胸中郁结着一股难以抒发的闷气与冷怒。
王德顺如同影子般侍立在一侧,眼观鼻,鼻观心,气息放得极轻。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帝王身上散发出的低气压,也明白这份怒意并非针对沈昭妃,而是针对那些妄图借机生事、挑战皇权的势力。他垂下的眼睑下,眸光微动,不动声色地留意着殿外的动静。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小太监刻意压低的通传声:“启禀陛下,昭妃娘娘求见。”
萧珩的思绪被打断,他微微一怔,随即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前朝弹劾的风声,想必已传到了揽月轩。她此刻前来,是惊惶?是委屈?还是……他沉声道:“宣。”
沉重的殿门被无声推开。沈清漪在玉桃的搀扶下,缓缓步入殿内。她没有穿着彰显妃位的华丽宫装,只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云锦常服,衣料柔软,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微微隆起的腰腹弧度。乌发松松挽起,簪着一支素净的玉簪,脸上脂粉未施,带着一丝孕中特有的莹白,更显清丽脱俗。她的步履因身孕而略显缓慢,却异常沉稳,背脊挺直,不见半分惊惶失措。
“臣妾参见陛下。”沈清漪在御案前不远处停下,屈膝行礼,动作因孕肚而稍显迟缓,仪态却无可挑剔。
萧珩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平静得近乎从容的神情,让他胸中的郁气莫名消散了几分。他抬手虚扶:“爱妃不必多礼。你身子重,坐下说话。”他示意王德顺搬来一张铺着厚厚软垫的紫檀圈椅,放在御案侧前方不远。
“谢陛下。”沈清漪在玉桃的搀扶下缓缓落座,姿态安然。
“爱妃此时前来,可是听闻了前朝之事?”萧珩开门见山,声音听不出喜怒,目光却带着审视,落在沈清漪的脸上,想从中捕捉一丝情绪。
沈清漪抬眸,迎上萧珩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坦然,没有委屈的泪水,也没有愤怒的控诉,只有一种沉静的、近乎澄澈的平和:“回陛下,臣妾确有所闻。朝中大臣忧心国事,心系后宫安稳,其情可悯。”
她的话语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对弹劾者的“理解”,让萧珩和王德顺都微微一怔。这反应,出乎意料。
沈清漪没有停顿,她微微侧首,对侍立在身后的玉桃示意。玉桃立刻上前一步,手中捧着一个厚重的、封面烫金的册子,恭敬地呈上。
“陛下,”沈清漪的声音清越而平稳,如同山涧清泉,“臣妾自蒙陛下信任,协理六宫事务以来,深知责任重大,夙夜忧勤,不敢有丝毫懈怠。此乃臣妾协理期间,各项宫务收支、人事调派、规条执行之详细账册与记录副本,请陛下御览。”
王德顺立刻上前,从玉桃手中接过那沉甸甸的册子,双手奉到萧珩的龙案之上。
萧珩翻开册页。里面并非枯燥的数字堆砌,而是条理分明,分门别类,字迹娟秀工整:
内务府各司开支对比: 清晰罗列了昭妃协理前后三个月,尚宫局、司珍房、御膳房、针工局等核心部门的月度开支。其中多处用朱笔标注了显着下降的数额,旁边用小楷备注了节省缘由,如“取消冗余采买”、“严控损耗”、“优化人手调度”等。累计节省开支,竟高达三成有余!
宫人晋升\/奖惩记录: 严格按照“三荐一考”制度执行。每一例晋升或奖惩,都详细记录了举荐人、考核过程、评定结果及最终决定,过程透明,有据可查。其中不乏将一些背景深厚但能力平庸者调离关键岗位,同时提拔了数位出身低微却实绩突出的宫人。
宫规执行与纠纷处理: 记录了数十起后宫纠纷的处理结果,依据明确,赏罚分明。尤其几起涉及高位妃嫔宫人仗势欺压低位宫人的事件,皆秉公处理,严惩了肇事者,安抚了受害者,并在备注中注明了后续的安抚措施。
宫人份例改善实录: 明确记录了在保证份例总量不变的前提下,通过优化调度和严惩克扣,确保各宫底层宫人,尤其是浣衣局、杂役房等辛苦部门的宫人,能按时足额领到应得的米粮、炭火和四季衣物。旁边还附有几份来自不同宫苑底层宫人按了手印的简短陈情书,字迹歪歪扭扭,内容朴实无华,无非是“谢娘娘恩典,冬日有炭了”、“再无人敢克扣米粮”等语,却透着最真实的感激。
账册厚实,萧珩只是快速翻阅了几处关键。但那份条理清晰、数据详实、处处体现着“力求公允”、“开源节流”、“体恤下情”的努力,已如无声的惊雷,狠狠击碎了陈嵩奏折中那些“安插亲信”、“排除异己”、“假公济私”的污蔑之词!
这哪里是祸乱宫闱?分明是在殚精竭虑地替他整肃后宫,安定人心!
萧珩心中震动,看向沈清漪的目光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他没想到,她在承受着孕吐、胎像不稳、暗杀威胁的同时,竟将协理之责履行得如此出色,且事无巨细,皆有记录可查!这份心性,这份能力,这份格局……
沈清漪并未在意萧珩眼中的震动,她示意玉桃呈上第二样东西——一个略小的锦盒。
“陛下,”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此乃臣妾命人暗中收集的,后宫各司、各宫苑部分宫人自愿书写的陈情书,共计一百三十七份。臣妾未曾干涉其中任何一言一语,皆为其肺腑之言。请陛下过目。”
王德顺再次上前接过锦盒打开,里面是厚厚一叠大小不一、纸张粗糙的纸条。萧珩随手拿起几张:
“昭妃娘娘公允,小人有冤终得雪!”(落款:浣衣局宫女 小环)
“娘娘新规好,凭本事吃饭,再不用看人脸色送礼!”(落款:司苑房花匠 李二)
“谢娘娘体恤,冬日炭火足,老奴这把骨头暖了。”(落款:西六所杂役房 张婆子)
“娘娘是好人,愿娘娘和小皇子平安!”(落款:针工局绣娘 无名)
字迹或工整或潦草,语言质朴,甚至粗陋,却字字句句透着最底层宫人最真实的心声!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刻意的颂扬,只有最朴素的感激和对“公平”、“温饱”的渴望。这份民心,这份无声的拥戴,比任何华丽的辩解都更有力量!它像一面最清澈的镜子,照出了沈清漪协理宫务的成效,也照出了陈嵩等人弹劾的荒谬与恶毒!
萧珩握着那几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纸条,指节微微泛白。他看着眼前端坐的女子,她神色依旧平静,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这份平静之下,蕴含的是怎样的胸襟与智慧?她不仅做了实事,还默默收集了这些最底层的声音,不是为了炫耀,而是为了在最关键的时刻,用最无可辩驳的事实,来扞卫自己的清白,也守护她努力建立的后宫秩序!
沈清漪没有去看那些陈情书,她的目光坦荡地迎向萧珩,声音清晰而恳切:
“陛下,臣妾出身微末,得蒙天恩,忝居妃位,协理宫务,已是惶恐。臣妾深知本分,所做一切,只为恪尽职守,替陛下分忧,亦是为皇后娘娘分担辛劳。后宫安稳,陛下方能心无旁骛,处理朝政,此乃臣妾唯一所愿。”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沉静,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透彻:
“臣妾亦知,树大招风,位高招嫉。前朝诸位大人忧心国事,其言虽厉,其心或可原宥。若陛下与朝臣皆认为臣妾协理宫务,确有僭越之嫌,或恐引致后宫不宁、朝堂非议……”
说到这里,沈清漪缓缓站起身。她扶着腰腹,动作因孕肚而略显笨拙,却异常坚定地离开座椅,在萧珩和王德顺骤然凝重的目光注视下,走到御案正前方,然后,屈下双膝,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
“臣妾沈清漪,甘愿即刻交出协理六宫之权柄!”她挺直脊背,仰起头,绝美的容颜在透过窗棂的阳光下,显得圣洁而坚定,声音清越,掷地有声,“只求后宫安宁,陛下无虑,龙嗣平安降生。臣妾愿退回揽月轩,静心养胎,绝无半句怨言!”
“清漪!”萧珩猛地站起身,失声唤道。他万万没想到,她不是来诉苦辩解,不是来寻求庇护,而是以这样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主动提出交权!这份决绝,这份以退为进的气度,这份将后宫安宁置于个人权柄之上的格局……瞬间击中了萧珩心底最柔软也最震撼的地方!
王德顺也惊得瞳孔微缩。好一招以退为进!好一个沈昭妃!她将自己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成绩、所有的委屈,都摊开在陛下面前,然后,将选择权,连同所有的压力与风险,都交还给了陛下!她看似放弃了权力,实则将自己置于了道德的制高点!陛下若真收回她的协理之权,岂不是坐实了前朝对她“僭越干政”的污蔑?岂不是寒了那些因她而受益的宫人之心?岂不是……承认了自己识人不明?
看着跪在冰冷金砖上,身怀六甲却脊背挺直如青松的女子,萧珩心中翻江倒海。金銮殿上驳斥陈嵩的冷硬,龙案前翻阅账册的震动,看到陈情书的复杂心绪,此刻都化作了汹涌澎湃的怜惜、激赏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
他快步绕过龙案,几步走到沈清漪面前,没有丝毫犹豫,俯身,伸出有力的双手,牢牢地、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他的动作急切而珍重,仿佛捧起的是一件稀世珍宝,生怕她再在冰冷的地上多跪一秒。
“谁准你跪的?!”萧珩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后怕,他紧紧握着沈清漪微凉的手,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浓烈的情绪,是心疼,是激赏,是失而复得的庆幸,还有一种被彻底触动的、汹涌的爱意,“朕说过,有朕在,谁也不能让你受委屈!今日不能!以后,永远都不能!”
他扶着沈清漪,让她重新坐回铺着软垫的圈椅中,动作小心翼翼。随即,他转身,目光如寒电般扫过御案上那份刺眼的弹劾奏折,又落在王德顺身上,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帝王的金口玉言和不容置疑的维护:
“王德顺,传朕口谕!”
“昭妃沈氏,协理宫务,殚精竭虑,功绩卓着,深得朕心!其才其德,堪为后宫典范!自即日起,昭妃协理六宫之权不变!其所定规条,着为永例,六宫上下,一体遵行!再有妄议昭妃、干扰宫务者,无论前朝后宫,以抗旨论处!”
“奴才遵旨!”王德顺心头剧震,立刻躬身领命,声音洪亮。这道口谕,不仅彻底粉碎了陈家的阴谋,更是将沈昭妃的地位和权力,以最不容置疑的方式,牢牢钉死!
萧珩说完,不再看那份奏折,仿佛它只是一团污秽。他俯身,双手轻轻按在沈清漪的肩上,目光灼灼地望进她清澈的眼底,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带着郑重的承诺:
“清漪,朕信你。”
“这协理之权,是你的,谁也夺不走!朕要你继续替朕,看好这后宫!”
“你只需安心养胎,照顾好自己和我们的孩子。外面的风雨,自有朕替你挡着!”
“陛下……”沈清漪抬眸,望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写满了心疼与信任的俊朗面容,听着他斩钉截铁的维护与承诺。饶是她心坚如铁,算计深沉,此刻心中也不由自主地掀起滔天巨浪。那冰封的心防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这汹涌而来的、名为“信任”与“守护”的暖流,狠狠撞击了一下,裂开了一道细微却清晰的缝隙。
一丝陌生的、带着酸涩的暖意,悄然涌上鼻尖,让她眼中瞬间氤氲起一层薄薄的水雾。她迅速垂下眼帘,长睫如同受惊的蝶翼般颤动,掩饰住那片刻的失态。再抬眸时,眼中只剩下满满的、带着依赖的感动与坚定:“臣妾……谢陛下信任!定不负陛下所托!”
萧珩看着她眼中那瞬间涌起又被强压下去的水光,看着她努力维持平静却微微发红的鼻尖,心中更是柔软得一塌糊涂。他伸出手,极其温柔地用指腹轻轻拂去她眼角那一点湿润,动作珍视无比。
御书房内,帝妃相望,温情脉脉,方才前朝带来的阴霾似乎被一扫而空。
王德顺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融入了背景。然而,他低垂的眼皮下,精光微闪。方才昭妃娘娘跪地陈情时那份沉静与决绝,陛下扶起她时那份失态的急切与珍重,还有此刻御书房内流淌的脉脉温情……每一幕都深深印入他心中。
他不动声色地抬眼,目光扫过御案上那份被彻底无视的弹劾奏折,又掠过窗外看似平静的宫苑。风,似乎更紧了。陈家在前朝吃了瘪,皇后在深宫中的恨意只怕已如沸腾的毒液。昭妃娘娘这一招御前陈情,看似化解了危机,稳固了权柄,却也如同在油锅里泼了一瓢水,必将激起更剧烈的反弹!
王德顺的视线最后落在沈清漪微微隆起的小腹上,那里面孕育着陛下的龙嗣,也是这深宫漩涡最核心的风暴眼。他心中暗忖:娘娘啊娘娘,您这肚子里的龙胎,如今可是成了某些人眼中钉、肉中刺了。这接下来的路,只怕是步步杀机,比之前……更要凶险万分!
窗棂外,一只羽毛漆黑的乌鸦扑棱着翅膀,落在乾清宫高高的飞檐上,血红色的眼珠转动着,冷漠地俯瞰着下方温情脉脉的御书房,也俯瞰着整个暗流汹涌的深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