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的琉璃瓦顶,在晨光下依旧泛着富丽堂皇的光泽,却已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与死寂。宫门紧闭,禁军森严的甲胄隔绝了内外,只余下几只不知愁的雀鸟,在空旷冷清的庭院里跳跃,发出几声短促的鸣叫,更衬出这华丽牢笼的压抑。曾经门庭若市的长春宫,一夜之间,成了后宫避之不及的晦气之地。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揽月轩。
虽经昨日那场惊天动地的风波,揽月轩的清晨却透着一股劫后余生的宁静,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期待。庭院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连一片落叶也无。新栽的玉兰树吸饱了昨夜的露水,莹白的花苞在晨风中微微摇曳,散发着清冽的冷香。宫人们垂手侍立,个个屏息凝神,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正殿方向,带着敬畏、忐忑,还有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等待宣判的寂静。
正殿西暖阁内,药香袅袅。沈清漪斜倚在临窗的贵妃榻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锦被。额角那道被精心处理过的伤痕,覆着一小块洁净的细棉布,边缘透出淡淡的药色,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目。她闭着眼,长睫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呼吸轻浅,仿佛沉睡未醒。唯有那交叠放在锦被上的、微微蜷起的指尖,泄露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茯苓端着一碗刚煎好的安神汤药,轻手轻脚地走到榻边,低声道:“主子,该用药了。”
沈清漪缓缓睁开眼。那双眸子,如同被寒潭水洗过,清澈却深不见底,没有初醒的懵懂,只有一片冰封般的平静。她微微颔首,就着茯苓的手,小口啜饮着苦涩的药汁。药碗边缘氤氲的热气,短暂地模糊了她过于清冷的眉眼。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随即是秋菊压抑着激动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主子!陛下……陛下驾临揽月轩!圣驾已到宫门了!”
暖阁内瞬间落针可闻。
沈清漪执碗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灼热感。她缓缓放下药碗,指尖拂过额角的棉布,眼神深处,一丝极快的光掠过,随即又归于沉寂的虚弱。她对着茯苓低语一句,声音带着病后的微哑:“更衣。”
茯苓心领神会,立刻取来一件素净的、不显张扬却质地极佳的月白云锦宫装。沈清漪在两人的搀扶下起身,动作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和迟缓。她拒绝了过于繁复的发髻,只让茯苓松松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簪了一支素雅的珍珠簪子,脸上未施脂粉,唯有唇瓣被刻意用温水润过,显出一丝极淡的、脆弱的血色。
她刚在正殿中央站定,整理好微乱的衣襟,殿外已传来内侍尖利清晰的通传声:
“皇上驾到——!”
沉重的殿门被推开,清晨微凉的空气裹挟着一股沉凝的龙涎香气涌入。明黄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光,高大挺拔,带着与生俱来的帝王威仪,瞬间填满了整个略显空旷的正殿。
揽月轩上下所有宫人,包括茯苓和秋菊,早已齐刷刷跪伏在地,额头紧贴冰冷的地砖,大气不敢出:“奴婢(奴才)恭迎陛下圣安!”
沈清漪亦是盈盈下拜,动作因“虚弱”而显得格外缓慢和艰难,声音微哑却清晰:“嫔妾恭迎陛下圣安。”
萧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瞬间落在了她的身上。从她苍白的面容,到额角刺目的棉布,再到那身素净得近乎脆弱的宫装,最后定格在她低垂的、带着恭顺和惊惶的眼睫上。他脚步未停,径直走到她面前数步远的地方。
“起来。”帝王的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多少情绪,却比昨日的雷霆之怒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温和?
“谢陛下。”沈清漪在茯苓的搀扶下,艰难地站起身,依旧微微垂着头,单薄的肩膀几不可察地轻颤着,如同受惊的幼鹿。
萧珩的目光在她额角的伤处停留了片刻,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他走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属于帝王的、带着龙涎香和淡淡墨香的独特气息,强势地笼罩下来。沈清漪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缓缓抬起。那手指修长有力,曾捏碎白玉扳指,也曾批阅万里江山。此刻,这掌控生杀予夺的手,却带着一种近乎迟疑的、近乎温和的力道,极其轻微地、隔空拂过她额角棉布边缘裸露的肌肤。
指尖并未真正触及,但那无形的、带着温度的帝王气息,却如同羽毛般拂过伤处,带来一阵奇异的、令人心悸的麻痒。
“还疼吗?”萧珩的声音响起,低沉地响在头顶,比方才又近了几分。
沈清漪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她微微抬起眼,长长的睫羽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快速扇动,眼中瞬间蒙上一层薄薄的水汽,带着惊惶、委屈,和一丝被帝王如此近距离关怀的、不知所措的脆弱。她飞快地摇头,声音带着哽咽的微颤:“回……回陛下,不……不疼了……谢陛下垂怜……”
那强忍泪水的模样,那额角的伤痕,那苍白脆弱却强撑的姿态,如同一幅精心绘制的画卷,无声地诉说着昨日的惊涛骇浪和今日的劫后余生。
萧珩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最终化为一丝几不可察的叹息。他收回手,负于身后,目光转向殿内垂首肃立的宫人,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沈才人昨日受惊,识大体,明事理,其心可悯,其行可嘉。”
他微微停顿,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送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如同金玉落盘:
“传朕旨意——”
侍立在一旁的王德顺立刻躬身,如同绷紧的弓弦。
“晋封才人沈氏为——”萧珩的目光重新落回沈清漪苍白却难掩绝色的脸庞上,那“才人”二字被他刻意加重,如同在为接下来的旨意铺垫,“从五品昭媛!赐号不变,仍居揽月轩。另,赏玉如意一对,南海东珠一斛,蜀锦十匹,黄金百两,压惊安神!”
“晋封为从五品昭媛——!”
这六个字,如同平地惊雷,狠狠炸响在揽月轩每一个宫人的心头!
才人,正七品。
昭媛,从五品!
连跳两级!一步登天!
巨大的震惊和狂喜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了所有人!跪在地上的宫人们身体猛地一震,有几个甚至控制不住地倒抽了一口冷气!连搀扶着沈清漪的茯苓和秋菊,都激动得浑身微微发颤,几乎要扶不稳主子!
沈清漪的身体,在听到“昭媛”二字的瞬间,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股冰冷的电流顺着脊椎窜上头顶!她低垂的眼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眼底深处翻涌起滔天的巨浪!快意、冰冷、算计、以及一丝骤然攀升高位的、本能的警惕!所有的情绪在瞬间爆发,又被她以惊人的意志力强行压下!
她猛地抬起头,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那双盈满水汽的眼眸瞬间睁大,泪水如同断线的珍珠,汹涌滚落!她像是被这巨大的恩宠彻底砸懵了,身体晃了晃,随即挣脱茯苓的搀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叩在金砖之上,声音因为极致的激动和哽咽而破碎不成声:
“嫔……嫔妾……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却又充满了被天恩砸中的巨大狂喜和惶恐不安!将一个骤然得蒙圣宠、不知所措的柔弱女子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萧珩看着她伏地颤抖的身影,看着她额角棉布下隐约透出的微红(那是激动叩首时再次触碰到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满意。这反应,惶恐、感恩、无措……正是他想要的。
“起来吧,昭媛。”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好生将养身子,莫负朕望。”
“是……嫔妾……遵旨……”沈清漪(不,现在已是沈昭媛了)在茯苓和秋菊的搀扶下,艰难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她依旧垂着头,泪水不断滑落,打湿了胸前的衣襟,肩膀因剧烈的情绪而微微耸动。
王德顺立刻上前,双手捧着一卷明黄耀眼的圣旨,身后跟着一串手捧描金托盘的太监。托盘上,玉如意温润生光,东珠浑圆璀璨,蜀锦流光溢彩,黄金耀目生辉!这泼天的富贵与恩宠,如同最华丽的帷幕,瞬间笼罩了这座昨日还深陷巫蛊漩涡的宫苑!
“昭媛娘娘,接旨,领赏吧。”王德顺的声音带着恭敬的笑意,眼神却锐利地扫过揽月轩每一个宫人的脸。
沈清漪(昭媛)再次盈盈拜下,姿态恭谨地接过那卷沉甸甸的圣旨。当她起身,抬起那张泪痕未干、额角带伤、却已隐隐透出上位者威仪的脸庞时,揽月轩庭院内外,所有宫人,包括茯苓、秋菊、赵德海,齐刷刷再次跪倒,额头深深触地,声音整齐划一,带着前所未有的敬畏与臣服,如同汹涌的潮水般响彻宫苑:
“奴才(奴婢)叩见昭媛娘娘!”
“恭贺昭媛娘娘晋封之喜!”
“昭媛娘娘万福金安——!!!”
“万福金安——!”
这呼声,如同汹涌的潮水,裹挟着敬畏、谄媚与对新贵的恐惧,狠狠拍打在揽月轩的宫墙之上,久久回荡。
沈清漪(昭媛)立于殿前阶上,手中紧握着那卷明黄刺目的圣旨,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额角的棉布在晨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如同胜利的勋章,也如同无声的警示。她微微抬着下颌,目光平静地扫过阶下黑压压跪伏一片的宫人,那张苍白绝美的脸上,泪痕犹在,惊惶未褪,却已悄然覆上了一层冰雪般凛冽的、不容侵犯的威仪。
“都起来吧。”她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大病初愈的微哑,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谢昭媛娘娘!”宫人们如蒙大赦,纷纷起身,垂手肃立,眼神却再也不敢直视阶上那抹单薄却已截然不同的身影。敬畏,已深深烙入骨髓。
王德顺带来的太监们鱼贯而入,将那些象征着泼天恩宠的赏赐——温润生光的玉如意、浑圆璀璨的南海东珠、流光溢彩的蜀锦、耀目生辉的黄金——一一呈上,小心翼翼地放置在正殿早已备好的紫檀木案几上。珠光宝气瞬间充盈了整个略显空旷的正殿,将那残留的药味和昨日的血腥彻底驱散,也无声地宣告着这座宫苑主人的今非昔比。
沈清漪的目光淡淡掠过那些价值连城的赏赐,眼底深处却无半分波澜,只有一片冰封的寒潭。这些东西,不过是帝王权柄之下,安抚与制衡的筹码,是鲜血浇灌出的富贵花。
“王公公辛苦了。”她对着王德顺微微颔首,声音依旧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虚弱与疏离的客气。
“不敢当娘娘辛苦二字,为陛下和娘娘效力,是奴才的本分。”王德顺躬身回礼,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眼神却锐利如鹰隼,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位一夜之间跃居从五品、风头无两的新贵。这位沈昭媛,昨日御前那番条理清晰、直指核心的反击,以及此刻面对泼天富贵时的这份近乎诡异的平静……绝非池中之物。
“陛下还有口谕,”王德顺收敛心神,继续道,“娘娘凤体受惊,需好生静养。陛下念娘娘初掌一宫,特恩准内务府,为揽月轩增派得力宫人十名,供娘娘差遣使唤。望娘娘善自珍重,早日康复。”
增派人手?恩典?还是耳目?
沈清漪心中冷笑,面上却恰到好处地露出感激之色,再次微微屈膝:“嫔妾……谢陛下隆恩体恤。有劳王公公回禀陛下,嫔妾定当谨遵圣意,安心静养。”
“是,奴才定当转达。”王德顺躬身告退,带着一众太监,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却又带着沉甸甸的威压,退出了揽月轩。
殿门合拢,隔绝了外面窥探的目光,也隔绝了那尚未散尽的喧嚣。
揽月轩内,瞬间安静下来。
沈清漪缓缓转过身。那身素净的月白云锦宫装,在满殿珠光宝气的映衬下,竟透出一种格格不入的清冷。她一步步走向那象征着昭媛尊位的紫檀木主座,步履依旧带着一丝刻意的虚浮,脊背却挺得笔直。
茯苓和秋菊连忙上前搀扶。
她缓缓落座。冰凉的紫檀木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她微微抬手,指尖拂过宽大袖口滚着的、细腻如云的银狐毛边——这是昭媛位份才能享用的规制。那柔软的触感,如同抚摸着一匹华美却危险的锦缎。
“高处……”她低低地、近乎无声地自语,只有近在咫尺的茯苓能隐约捕捉到那气音,“风更烈了。”
她的目光投向洞开的殿门外。庭院里,新栽的玉兰树在晨风中摇曳,洁白的花苞如同凝固的泪滴。阳光正好,洒在光洁的青砖地上,一片明媚祥和。
然而,沈清漪眼底深处,却映不出半分暖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寒潭。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一道道从宫墙之外、从六宫深处投来的目光。有嫉恨,有惊惧,有审视,有算计……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在暗处悄然吐信,锁定了揽月轩,锁定了这位骤然崛起的昭媛新贵。
苏晚晴的禁足,只是暂时的蛰伏。
失去的权柄,如同滴血的诱饵。
后宫的豺狼虎豹,闻风而动。
从卑微宫女到从五品昭媛,这看似一步登天的飞跃,实则是将她推向了更险峻的悬崖,置于更猛烈的风暴中心!
“茯苓,”沈清漪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冽,“传本宫的话下去。”
她微微一顿,目光扫过殿内肃立的宫人,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揽月轩今日起,闭门谢客。本宫需静养,任何人——无本宫手谕,不得擅入。违者……”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主座扶手上冰冷的雕花,留下细微的声响。
“杖毙。”
最后两个字,轻飘飘落下,却带着千钧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殿内刚刚因晋封而升腾起的些许暖意!
“是!奴婢遵命!”茯苓心头一凛,立刻躬身应下,眼中再无半分激动,只剩下绝对的服从与凛然。
阶下的宫人们更是噤若寒蝉,将头垂得更低。
沈清漪收回目光,缓缓靠向椅背,闭上了眼睛。额角的伤处传来隐隐的刺痛,提醒着她昨日的凶险与今日的来之不易。
揽月轩的宫门,在沉重的吱呀声中缓缓合拢。
将满殿的珠光宝气和森然的杀伐之气,一同锁在了这座新贵宫苑之内。
宫墙之外,几道窥伺已久的阴影,在门扉彻底关闭的刹那,悄无声息地退入更深的角落,如同毒蛇隐入草丛,留下无声的杀机,在初春的暖阳下,弥漫开更深的寒意。
昭媛之位,是恩宠,更是靶心。
狩猎,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