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迷烟弹!\"
洪承畴捂着口鼻嘶吼,却被连珠铳的轰鸣盖过。
那声音像成百上千把凿子同时凿击岩石,亲军们耳道里渗出的血珠混着烟尘,将世界泡成模糊的猩红。
多尔衮透过面布缝隙望去,只见谷口方向腾起橙红光雾,铅弹如暴雨般犁过中军的黄旗。
\"调镶黄旗疾冲!\"
他拔刀砍断帐绳,却见被炸开的胡椒烟突然逆流——山风转向了!
裹着辛辣气息的黑雾倒灌进中军大营,战马面布下的眼睛开始泛白,连最温驯的驮马都扬起前蹄。
连珠铳的铅弹如利箭穿透长盾,盾后的亲军被钉在地上成了血筛子,拖行营帐的战马中弹后轰然倒地,腹腔里的火硝轰然炸开,将周围士兵掀得血肉横飞。
多尔衮躲在炸翻的毡帐后,看着亲军们用身体堆成的盾墙被打得千疮百孔,长盾上的\"御赐铁浮屠\"字样早已被血锈糊成黑块。
加农炮的准头突然变了模样——前两发擦着帅旗落地,第三发却精准砸中左前方的辎重车。
铁弹穿透车厢的瞬间,里面囤积的弹药与火油轰然爆燃,形成直径十丈的燃烧球,持盾亲军的盔甲在高温下扭曲变形,成排跪倒在火海里,竟比明军的火铳还亮堂。
\"炮阵在山顶!\"
多铎的吼叫声被气浪撕成碎片。
多尔衮抹了把脸上的血沫,看见方才还坚不可摧的亲军大阵,此刻已被打成断了线的珠子——连珠铳的\"哒哒\"声像催命符,每响一声就有颗人头落地;
火炮的轰鸣如闷雷碾过,炸起的碎石比弹片还致命。
他忽然想起大凌河之战时明军的惨败,此刻却在通往榆木川的路上尝尽了同样的滋味。
多尔衮被架在战马上时,皮靴还在蹬踹着洪承畴的腰腹,却抵不过范文程两人合力按住肩头。
代善的亲军如黑色浪潮卷过燃烧的营帐,马蹄溅起的火星落在他汗湿的额发上,恍惚间竟似看见努尔哈赤在萨尔浒战场上被抬离的场景。
罗洛浑的本部旗兵已在前方趟出血路,少年脸上的刀疤因急驰而扭曲,活像条正在蜕皮的蛇。
后方传来范文程的嘶吼:
\"留得青山在!\"
多尔衮忽然咬住舌尖——血腥味混着胡椒烟涌进喉咙的刹那,他终于松开了攥断的刀柄。
当三人骑队冲过弯道时,身后的连珠铳声突然变了调子,不再是连贯的\"哒哒\",而变成卡壳般的\"咔嗒\"。
他在马上回头,只见来路腾起的黑烟里,明军炮阵的火光正一一熄灭。
洪承畴的官服后襟已被烧出窟窿,却仍死死拽着缰绳:
\"明军弹药要尽了!\"
多尔衮抹掉嘴角血沫,望着暮色中逐渐模糊的山谷,忽然笑出了声——方才被架离时的狼狈,此刻竟成了救命的先机。
当范文程递来清水皮囊时,能够看见他手背上深深的指痕,那是自己挣扎时留下的印子。
\"传令下去,\"
他拧开皮囊灌了口混着沙砾的水,
\"派哨探将警戒线放出三千步!\"
马蹄踏碎最后一片夕阳时,远处的炮声终于哑了,只剩他的笑声还混在风里,像极了受伤的狼在嚎。
方正化望着远望镜里如退潮般的满旗铁骑,镜筒上的汗渍已凝成盐花。
亲卫们瘫坐在发烫的钢炮旁,用龟裂的手掌给炮管上的棉布浇水,蒸腾的热气里混着未散尽的硝烟,像给战场蒙了层灰蒙蒙的殓布。
连珠铳的弹框堆成小山,最后一枚钢弹早已打光,空膛的金属味刺得人鼻腔发疼。
\"野外到底是狼的地盘...\"
他踢开脚边发烫的弹筒,听着山脚下伤兵的哀嚎渐渐被山风揉碎。
八旗旗帜已缩成小点,唯有燃烧的营帐仍在跳动,像明军这趟伏击最后的脉搏。
炮组士兵忽然指着天际惊呼——夕阳把撤退的骑兵剪影拉得极长,竟似一群踩着自己影子逃亡的饿鬼。
方正化摸出怀里的《三十六计本注》,那是出发前曹化淳硬塞给他的,背面还写着\"见好就收\"四字。
他望着战场上凌乱景象,此役就算没能斩下多尔衮的头颅,能让八旗铁骑带着一身伤痛滚回盛京,也算给铁蹄下的百姓添加了些许慰籍。
山月升起时,他下令收炮。
士兵们扛起钢炮,捡拾着满地弹壳,叮叮当当的声响里,不知是谁哼起了京营里的俚曲:
\"鞑子跑,炮声笑,铁弹追着黄帐跳,烧了他的粮草,断了他的道...\"
歌声混着远处未熄的火光,在暮色里飘得很远,很远。
多尔衮攥着报数的羊皮纸,指节因用力过度泛出青白。
七万铁骑入迤都时扬起的烟尘仿佛还在眼前,此刻却只剩不到五万伤兵踉跄着聚拢在沙砾上。
损失最大的是各旗亲军,多铎亲军损失近半,代善亲军也损失了四成,罗洛浑的亲军本就不多,也损失掉一半。
而多尔衮的亲军,原有两千人,如今只剩不到七百的伤兵。
\"这是伏击?\"
他突然将羊皮纸摔进火盆,
\"这是屠场!\"
火焰卷着数字跳起,\"两万\"二字最先蜷成焦黑,恰似明军炮火在他视网膜上烙下的疤。
范文程低头盯着自己染血的朝珠,念珠已被血液蹭成暗红色——他算出了明军的火器射程。
以为它们无法近射,却没算出方正化会用八十五度仰角把峡谷变成绞肉机。
夜风掠过草场,带来远处伤兵的呻吟。多尔衮望着旗下将领们缠着布条的胳膊,忽然想起努尔哈赤在赫图阿拉训话时的场景:
\"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
如今这五万带伤的\"不可敌\",连生火煮饭都得用断刀支起铁锅,哪里还有半分铁骑的威风?
\"传旨,\"
他的声音混着炭火的噼啪声,
\"凡伤重难行的...留马粮、军帐弃人。\"
话未落,帐外传来战马嘶鸣——不知哪营的伤兵拽住了驭手的缰绳,却被马蹄踢得滚进篝火。
火光映着多尔衮绷紧的下颌线,他忽然觉得这把火盆里烧的不是羊皮纸,而是他用十数年心血织就的八旗荣光。
多尔衮眼前一黑,坠下战马时,听见自己的肩胛骨撞在鞍桥上发出的闷响,恍听见亲军铁甲碎裂的声音。
两千亲卫曾是他掌心的精锐,是他安身立命的本钱,如今只剩七百个血人蜷在马腹旁,连举刀的力气都没有。
那些跟着他从赫图阿拉杀出来的老卒,此刻正躺在乱石堆里,战马的肠子绕着他们的腰,像条永远解不开的绊马索。
范文程抱住他时,闻到摄政王腰间荷包里散出的参味——那是布木布泰亲送的金疮药,此刻却救不了他眼里的灰败。
\"大汗!\"
他的指甲掐进他的蟒纹箭袖,
\"留得青山在,不愁亲军无!\"
多尔衮却盯着不远处抽搐的战马,它们胸前的贯穿伤还在冒血泡,就像他亲卫们铠甲下的伤口,眼看着要把人榨成空皮囊。
他被架上备用战马时,忽然想起第一次上战场,额娘塞在他怀里的护身符。
如今那护身符早不知丢在哪场厮杀里,就像这两千亲卫,终究成了榆木川乱石下的数字。
夜风掀起他的斗篷,露出内衬上未干的血渍——那是刚才坠马时蹭到的,颜色鲜得像刚摘下的山丹丹花,却比冬天的冰还冷。
\"回盛京...\"
他的声音被马队踏起的烟尘揉碎,
\"告诉阿巴泰,把盛京的马厩搬空,把库里的铁甲熔了铸大炮...\"
话音未落,胸前的朝珠突然绷断,东珠滚进血泥里,像极了亲卫们睁大却无神采的眼睛。
范文程弯腰去捡,却听见多尔衮喉咙里挤出的低语:
\"明国、明军,呵!\"
那声音不是愤怒,而是某种更冷的东西,像把钝刀在磨石上缓缓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