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冷的气息像某种活物,缠绕着新德里地下深处巨大空间的每一寸角落。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檀香、陈旧的石料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难以言喻的腥甜,如同铁锈混合着腐败的供品。
这里远离尘嚣的喧嚣与热浪,只有永恒的阴冷与沉寂。
巨大的空间由古老的、未经打磨的黑色岩石构筑而成,粗粝的岩壁上凿刻着无数繁复而狰狞的浮雕——三首八臂的毁灭之神湿婆在宇宙之舞中碾碎旧世界;形态扭曲的罗刹与阿修罗在血与火中挣扎咆哮;恒河之水从湿婆的发间倾泻而下,冲刷着累累白骨。岁月的尘埃在这些庞大的雕刻上沉积,更添几分诡谲的沉重。
空间中央,是一个深陷下去的圆形祭坛,由整块黑曜石打磨而成,光滑如镜,却又冰冷刺骨。
祭坛周围,十二根同样材质的巨柱拔地而起,直刺上方无尽的黑暗穹顶。柱身上缠绕着粗大的、不知名黑色金属锻造的锁链,上面挂满了早已风干的、形态各异的小型生物骨骸,在微弱的光线下投下鬼魅般的碎影。
祭坛正后方,是整个地下圣所最令人心悸的存在。一尊高度超过二十米的巨大湿婆神像巍然矗立,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壁。神像由一种暗沉如凝固血液的红石雕成,线条粗犷,充满原始而暴烈的力量感。
湿婆四臂伸展,分别持着象征毁灭的三叉戟、代表创造的达玛鲁鼓、掌控时间的沙漏以及喷吐毁灭之火的陶罐。他微阖的双目低垂,俯视着下方渺小的生灵,带着一种非人的冷漠。
而最令人灵魂战栗的,是神像额头上那只纵向睁开的巨大第三眼——它不是雕刻而成,更像是在石像上天然形成的一道深邃裂缝,此刻,裂缝深处正隐隐透出一种不祥的、仿佛蕴藏着熔岩的暗红色微光,如同沉睡巨兽的独眼。
祭坛边缘,维克拉姆·阿亚尔背对着入口,负手而立。他身形并不高大,甚至有些佝偻,裹在一件式样古朴、毫无光泽的深灰色长袍里,花白的头发稀疏地贴在头皮上。
然而,他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却比这地底千年的寒石更加冰冷,比祭坛上凝固的黑暗更加沉重。他只是站在那里,就如同这片空间的心脏,每一次无声的搏动都牵引着周遭那粘稠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绝对的死寂,由远及近,在空旷的圣所中激起空洞的回响。拉吉夫·阿亚尔沿着祭坛边缘一条狭窄的黑色石阶走了下来。
他换下了孔雀庭里那身招摇的奶油色丝麻西装,穿着一套剪裁更合体、颜色也更低调的深棕色亚麻便装,但那臃肿的体型和脸上因兴奋而泛起的油光,依旧无法被这环境的肃穆完全压制。
他走到父亲身后约三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微微喘息着,刻意放低了声音,但那语调中的志得意满几乎要溢出来:
“父亲,诺伊达的骚乱已经平息了。”他清了清嗓子,仿佛在报告一项微不足道的小成就,“几个不识相的穆斯林杂碎,妄图趁着混乱冲击我们的一个外围仓库。简直是自寻死路。我已经让人‘处理’干净了,保证不会再有任何声音传出来。节日……不会受到任何干扰。”
维克拉姆没有回头,甚至连袍角都未曾飘动一下。他那苍老、干涩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在湿冷的空气中缓缓荡开,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漠然,仿佛谈论的只是拂去衣袖上的一粒尘埃:“处理?很好。声音……本该就属于神明,凡人的聒噪,只会亵渎这神圣的寂静。”他的话语里没有赞许,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冷酷。“神降的时刻临近,任何尘埃……都该归于沉寂。”
拉吉夫脸上的兴奋微微一滞,父亲那万年寒冰般的反应如同一盆冷水,但旋即被更强烈的表现欲取代。他向前凑近一小步,试图捕捉父亲脸上可能出现的任何一丝认同:“是的,父亲!那些蠢货根本不明白他们在对抗什么!湿婆神的伟力即将降临,涤荡一切污秽……他们不过是神怒之下最先被碾碎的尘埃!”
就在这时——
嗡……
一声极其低沉、仿佛来自地核深处的共鸣,毫无征兆地在这死寂的空间里震颤起来。不是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震荡在人的骨骼和血液里。
祭坛后方,那尊巨大湿婆神像额头正中——那只深邃的第三眼裂缝内,一直沉寂的暗红色微光,骤然间如同被点燃的地心熔炉!猩红的光芒瞬间暴涨,不再是微光,而是化作一道粘稠、刺目、仿佛由纯粹鲜血凝聚而成的光柱,猛地从那狭长的石缝中迸射而出!
血光!
纯粹由暴戾、毁灭、新生与混沌混合而成的血光!它不像光线那样发散,反而如同有生命的粘稠血浆,沉重地泼洒在祭坛光滑的黑曜石地面上,所及之处,瞬间染上一层妖异、流动的血色。光柱的核心,那第三眼的裂缝深处,似乎有无数扭曲的、非人的影子在无声地咆哮、挣扎、湮灭、重生!一种难以言喻的、饱含着最原始创造与最彻底毁灭意志的恐怖威压,如同实质的海啸,轰然席卷了整个地下空间!
拉吉夫脸上的得意和谄媚瞬间凝固,被骇人的惨白取代。他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胸口,闷哼一声,双腿不受控制地发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黑曜石祭坛上。膝盖撞击石面的剧痛远不及灵魂深处传来的恐惧。
在那血光的笼罩下,他感觉自己渺小得连尘埃都不如,每一寸血肉都在尖叫,每一个细胞都在哀嚎,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那血光中蕴含的无穷伟力彻底碾碎、分解,然后在那毁灭的熔炉里被重新塑造成某种非人的形态!他身体剧烈地颤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濒死般的抽气声,双手死死抠住地面,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昂贵的亚麻裤子上迅速洇开深色的汗渍。
维克拉姆·阿亚尔依旧背对着那冲天血光,纹丝不动。他那深灰色的长袍在猩红光芒的映照下,仿佛也浸染了浓重的血色,边缘翻涌着不祥的暗影。
血光同样笼罩着他佝偻的身影,却没有带来丝毫的压迫感。相反,他微微仰起头,枯槁、布满深壑的脸上,那双一直半阖的、浑浊的眼睛,此刻竟完全睁开了!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眼白浑浊泛黄,布满血丝,如同久经风霜的劣质瓷器。但瞳孔却异常地清晰、深邃,仿佛两口通向虚无的古井。
此刻,这双古井般的眼睛里,正倒映着那道通天彻地的血光,却没有丝毫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癫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迷醉与虔诚!那目光贪婪地吞噬着血光中蕴含的毁灭与创造之力,脸上松弛的肌肉甚至因极致的兴奋而微微抽搐,嘴角向上牵扯出一个扭曲的弧度,像是在笑,又像是在无声地膜拜。
“看啊……吾儿……”维克拉姆的声音变了,不再干涩,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金属共振般的颤音,穿透了空间里那无形的压迫力,清晰地送入拉吉夫几乎被恐惧撕裂的意识中,“祂在回应我们!祂在苏醒!这污浊的世界……即将在祂的怒火与新生之舞中……彻底涅盘!”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狂热,“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只待……那漫天彩色的祝福……成为点燃神之怒焰的最后薪柴!”
猩红的血光如同拥有生命般持续地涌动着,在祭坛上流淌、变幻。维克拉姆张开双臂,宽大的灰色袖袍垂落,像两片枯萎的、拥抱死亡的蝠翼。他完全沉浸在神降的狂热幻想中,那妖异的血光将他佝偻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射在黑色巨柱上,如同一个狂舞的、献祭灵魂的巫师。
祭坛下方,拉吉夫依旧跪伏着,身体筛糠般颤抖。父亲那狂热的话语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被恐惧冻结的灵魂上。他不敢抬头直视那恐怖的血光源头,只能死死盯着眼前被血光染红的地面。
地面黑曜石的纹理在血光下变得模糊、扭曲,仿佛无数细小的血管在搏动、蔓延。刚才在孔雀庭咖啡厅的得意,对所谓“神迹”的夸夸其谈,此刻在真正神威的碾压下显得如此可笑、如此渺小。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父亲口中那足以重塑世界的“力量”,绝非虚言,它冰冷、暴戾、高高在上,视众生为蝼蚁。
而自己,不过是这宏大图景中一颗随时可以被替换、被碾碎的棋子。一股混杂着极致恐惧和病态兴奋的寒流,顺着脊椎窜遍全身。
时间在猩红光芒的流淌中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又仿佛只是一瞬,那粘稠如血的光柱开始缓缓收缩、黯淡。神像额头上那只恐怖竖瞳内的沸腾景象逐渐平息,最终只留下一点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暗红余烬,如同冷却的熔岩核心。笼罩整个圣所的、令人窒息的威压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
祭坛上那粘稠的血色光芒也随之褪去,重新显露出冰冷光滑的黑曜石本质,仿佛刚才那毁天灭地的景象只是一场集体幻觉。只有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更加浓郁的腥甜气味,以及膝盖和脊椎传来的剧痛,提醒着拉吉夫刚刚经历的一切绝非虚幻。
维克拉姆缓缓放下手臂,宽大的袖袍垂落,遮住了他枯槁的身体。他脸上的狂热如潮水般退去,重新覆盖上那层万年不变的、岩石般的冰冷与漠然。他转过身,浑浊的目光扫过依旧跪在地上、脸色惨白、冷汗涔涔的儿子,没有一丝关切,只有审视。
“起来。”维克拉姆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干涩的砂砾感,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神已降下启示。剩下的,就看我们如何将这场盛大的……‘净化’……完美呈现于世人面前。你,明白自己的职责了?”
“明……明白!父亲!”拉吉夫强忍着膝盖的剧痛和身体的虚脱感,挣扎着从冰冷的地面上爬起来,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神威洗礼后、强行注入的扭曲使命感。
他不敢再直视父亲的眼睛,也不敢再看那神像的第三眼,只能低着头,盯着自己沾满灰尘的裤腿。
“很好。”维克拉姆的视线移开,仿佛拉吉夫已经不值得他再多看一眼。他重新将目光投向那尊恢复沉寂的湿婆巨像,眼神空洞,仿佛在穿透石像,凝视着某个更加遥远、更加不可名状的未来。
圣所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两人压抑的呼吸声在空旷中微弱地起伏。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即将吞噬一切时,拉吉夫心中那点被神威暂时压下去的、属于纨绔子弟的轻浮和色欲,如同烧不尽的野草,又顽强地冒出头来。
或许是劫后余生带来的虚幻松弛感,或许是急于在父亲那永恒的冰冷前找回一点点“人”的存在感,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脸上挤出一个有些谄媚又带着炫耀的笑容,声音刻意放得轻快了些:
“父亲……今天在孔雀庭,还……还遇到了一件有趣的事。”他顿了顿,观察着父亲的背影,见对方毫无反应,便壮着胆子继续说道,“两个……两个从欧洲来的女人,冯·海廷格家族的,一个叫索菲亚,一个叫楚弥……啧啧,真是……极品!尤其是那个索菲亚,那气质,那脸蛋……”
拉吉夫的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淫邪,眼神也飘忽起来,仿佛又看到了索菲亚冷艳的面容和楚弥娇俏的身姿,“她们似乎对家族的婚约很不满,对卡塞尔学院……嗤之以鼻!特别是当我展示了湿婆之眼的力量后……她们看我的眼神……嘿嘿……”他搓了搓肥胖的手指,发出细微的声响,“我觉得……她们是很好的……嗯……玩伴?或者……未来为我们家族在欧洲增添一些影响力的……助力?”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不敢直接说“情人”或“猎物”这样的词。
维克拉姆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他依旧背对着拉吉夫,目光牢牢锁定在湿婆神像那低垂的、冷漠的石刻眼眸上。对于儿子这番明显精虫上脑、不合时宜的炫耀,他的反应只有一声极轻、极淡,仿佛从鼻腔深处哼出的气音。
“哼。”
这声音里没有赞许,没有反对,甚至没有一丝兴趣。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彻底的漠视。
仿佛拉吉夫口中那两个倾国倾城的美人,与他刚才提到的几只被“处理”掉的蝼蚁,在他眼中没有任何本质的区别——都是无足轻重的尘埃,都是宏大仪式中随时可以被抹去的背景。
“喜欢……就去……。”维克拉姆的声音如同古井无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石缝里挤出来的,冰冷而空洞,“只要……不误了洒红节的大事。你的玩具……你自己……看管好。”他甚至连“她们”的名字都懒得重复一遍。在他那被神降幻想彻底占据的世界里,凡俗的欲望,哪怕是亲生儿子的色欲,也渺小得激不起一丝涟漪。
拉吉夫脸上的谄媚笑容僵住了,随即又化为一种扭曲的释然。
父亲没有反对!只要不影响那个该死的“大事”,他就可以尽情享用这两个难得的极品!一股火热的、混杂着色欲和征服感的洪流瞬间冲散了刚才被神威碾压的恐惧与屈辱。他用力点头,肥胖的脸上再次泛起油光:“是!父亲!您放心!我知道轻重!她们……跑不出我的手心!”他眼中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光芒,仿佛那两个女人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如同一个捧着珍宝在饿狼面前炫耀的孩童。
维克拉姆不再言语。圣所内只剩下永恒的湿冷和沉默。拉吉夫又站了片刻,感受着膝盖的疼痛和空气中残留的腥甜,终于不敢再打扰父亲的“冥想”,恭敬地行了一礼,转身沿着来时的黑色石阶,有些蹒跚地离开了这座令人窒息的地下圣所。
他心中盘算着如何尽快把索菲亚和楚弥弄到手,对身后那尊在昏暗光线下沉默的湿婆神像,以及神像额头上那点如同冷却灰烬般的暗红,再无半分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