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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高原上紧绷着的学员不同,今天是凯撒母亲的忌日,凯撒带着诺诺返回了意大利。

晨光穿透托斯卡纳橄榄树林的间隙,在碎石小径上投下斑驳光影。

凯撒驾驶着黑色阿尔法·罗密欧,副驾上的诺诺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车窗边缘。加图索家祖宅的轮廓在丘陵起伏间显现——赭石色外墙历经风雨,青铜门环雕成衔尾蛇形状,沉默地盘踞在厚重的橡木门上。

“他亲自下厨?”诺诺打破沉寂,视线扫过庭院里修剪得过于完美的黄杨篱笆,“我以为奥丁的早餐该是雷霆与风暴。”

凯撒嘴角扯出一丝几不可见的弧度,将车停在大理石喷泉旁。水池中央的持矛海神雕像底座生着青苔,水流从矛尖滴落的声音清晰可闻。“他扮演‘父亲’时总是格外用力。” 他熄了火,金属钥匙碰撞的轻响在过分安静的环境里格外刺耳。

诺诺察觉到他下颌线条的紧绷,像一张拉满的弓。庞贝的宣告仍悬在两人头顶——那把名为命运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门无声滑开。没有侍从,庞贝本人斜倚在门框上。他穿着亚麻衬衫,袖子随意挽到手肘,围裙上沾着几点面粉,扑面而来的是烤面包的焦香和煎蘑菇的浓郁气息。“赶得正好!”他笑容灿烂,张开双臂,眼尾的笑纹深刻得近乎刻意,“我的小恺撒和——”他目光在诺诺脸上停顿半秒,“——我勇敢的儿媳。”

诺诺敏锐地捕捉到那瞬间的停顿。庞贝冰蓝色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像平静湖面下急转的暗流。那不是杀意,更像一种……沉重的审视。

凯撒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礼节性地与父亲拥抱。父子相触的刹那,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庞贝的手臂在凯撒背上收紧,那力道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意味,随即又迅速松开,快得像错觉。

“厨房是我的战场,差点就糊锅了!”庞贝转身带路,语气轻快得有些失真,他边走边解下围裙,随手搭在复古雕花的椅背上。

餐厅长桌铺着浆洗挺括的亚麻桌布,阳光透过高高的彩绘玻璃窗,将红黄蓝的光斑投在银质餐具和成套的细瓷盘碟上。

食物异常丰盛:托斯卡纳乡村面包切片烤得金黄酥脆,淋着初榨橄榄油;煎蘑菇混合着蒜末和迷迭香的香气;熏肉片泛着油润的光泽;煎蛋边缘微焦,流淌着完美的溏心;还有一盆色彩鲜艳的番茄水牛芝士沙拉,点缀着新鲜的罗勒叶。

“坐,快坐!”庞贝热情地招呼,率先在主位坐下,拿起银质餐夹开始往诺诺盘子里堆食物,“尝尝这个蘑菇,我一大早去林子边采的,鲜得很。”他的动作自然流畅,像任何一个为儿女归家而欣喜的父亲。

凯撒沉默地切开面包,酥脆的外壳碎裂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叉起一块煎蛋,金黄的蛋液缓缓流淌出来。“母亲……”他开口,声音低沉,“她喜欢在煎蛋上撒黑胡椒。”他抬眼看向父亲,目光锐利如刀锋,“很多黑胡椒。”

庞贝倒酒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深红的基安蒂酒液在玻璃杯中晃荡出细碎的涟漪。他脸上夸张的笑容凝固了一瞬,像一张突然卡壳的面具。“……是啊。”他放下酒瓶,拿起桌上的黑胡椒研磨器,木质的研磨器在他宽大的手掌中显得小巧,他用力拧动,粗糙的黑色颗粒簌簌落下,落在凯撒的煎蛋上,也落在他自己的盘子里。

“她总嫌我放得不够多。”他低声说,声音里的轻快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如同被雨水浸透的泥土。他低头看着自己盘子里被黑胡椒覆盖的煎蛋,冰蓝色的眼眸深处,翻涌起深不见底的痛苦与追忆。

诺诺安静地咀嚼着面包,目光在父子间无声地逡巡。

她能感觉到凯撒紧绷的神经下,压抑着汹涌的质疑和愤怒;也能感觉到庞贝那看似热情周到的“父亲”表演下,那深重的疲惫和无法愈合的伤痕。

这顿精心准备的早餐,如同在刀尖上跳舞。银叉偶尔碰到瓷盘的轻响,窗外林间鸟雀的啁啾,都清晰得令人心悸。温馨的餐桌下,是深渊的回响。

墓园坐落在远离祖宅的一个僻静山坡上。

午后阳光炽烈,空气里弥漫着晒热的松针和泥土气息。

没有华丽的家族墓地,只有一座孤零零的白色大理石墓碑,线条简洁流畅,上面用古老的北欧卢恩文字镌刻着名字:古尔薇格(Gullveig)。

碑前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草,只有一束新鲜的白玫瑰静静绽放,露珠在花瓣上滚动,折射着细碎的光。

凯撒的目光落在那些神秘的符文上,指尖下意识地抚过冰冷的石面。这些文字像钥匙,瞬间打开了尘封的记忆闸门——母亲温暖的手掌覆在他额头,低声哼唱着摇篮曲,那旋律古老而忧伤,仿佛来自时间的尽头。她的眼睛是极淡的冰灰色,像冬日清晨的薄雾,看向他时却总是盛满阳光般的暖意。越是努力回忆她的面容,那些画面却如同被风吹散的沙,越是模糊,只剩下那歌声和模糊的暖意萦绕心头,夹杂着失去的钝痛。诺诺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指尖微凉。

庞贝站在墓碑前,背对着他们。阳光勾勒出他宽厚的肩膀轮廓,那总是挺得笔直的脊背,此刻竟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佝偻。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沉默地站着,像一尊凝固的雕像。风吹过他花白的鬓角,也吹动墓碑前白玫瑰纤细的花瓣。

“薇格……”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厉害,如同砂纸摩擦过粗糙的岩石,那刻意维持的轻快、风流、玩世不恭,在这一声呼唤里碎得干干净净。他抬起手,似乎想触摸墓碑上的名字,指尖却在半空剧烈地颤抖起来。“我……带孩子们来看你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出,带着血淋淋的棱角。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肩膀无法抑制地耸动。“凯撒长大了,比我高,比我壮实……他很好,真的很好。”

泪水毫无征兆地冲出了他的眼眶,顺着他深刻的法令纹汹涌而下,砸在脚下的青草上,洇开深色的斑点。这位神王,此刻像个迷路的孩子般无助恸哭。“他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姑娘。叫诺诺,陈墨瞳。她很勇敢,也很……聪明。”他哽咽着,提及诺诺时,声音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复杂情愫——有认可,有无法消弭的沉重,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悲怆。

“薇格,我的薇格……”庞贝终于伸出手,掌心紧紧贴在冰冷的墓碑上,仿佛想汲取早已消散的温度。“我好想你……每一天,每一刻……”他高大的身躯彻底垮塌下来,额头抵着坚硬的大理石,压抑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溢出,破碎而绝望。那是积压了无数岁月的痛苦和孤独的彻底决堤。

阳光依旧炽烈,蝉鸣阵阵,但这片小小的墓园里,只剩下一个男人对亡妻泣血般的告白和无法挽回的悔恨。

凯撒看着父亲剧烈颤抖的背影,看着那从未在人前展露的脆弱和绝望,胸中翻涌的愤怒和质疑,仿佛被这滚烫的泪水灼烧着,一点点软化、剥落。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父亲那些风流荒唐的表象之下,埋葬着怎样一片深不见底的、名为古尔薇格的废墟。

良久,庞贝的哭声才渐渐平息,只剩下肩膀偶尔的抽动。他直起身,用袖子胡乱抹去脸上的泪痕,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重新挺直脊背。

他转过身,脸上泪痕纵横交错,冰蓝色的眼睛红肿,却带着一种近乎虚脱后的平静。他看着凯撒,目光复杂难辨,最终落在凯撒和诺诺交握的手上。

“去看看弗罗斯特吧。”庞贝的声音依旧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替我……也替你们自己。他……一直都很爱你。”

他最后的目光在诺诺脸上停留了一瞬,那里面没有了杀意,却沉淀着一种更深沉、更宿命般的悲哀,仿佛在无声地预演着某种无法逃避的结局。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离开。自己则缓缓地、缓缓地重新转过身,面对着那座白色的墓碑,留给凯撒和诺诺一个凝固的、被悲伤彻底压垮的背影,仿佛要与这片埋藏着他所有过往的土地融为一体。

汽车驶离了祖宅所在的丘陵地带,沿着蜿蜒的乡村公路前行。阳光变得慵懒,空气中弥漫着葡萄藤特有的清甜气息和泥土被晒暖的味道。

凯撒紧绷的神经在这样舒缓的节奏中,终于有了一丝松懈。

诺诺靠着车窗,看着窗外大片大片起伏的葡萄园,如同绿色的海洋,藤蔓整齐地攀爬在支架上,饱满的葡萄串在叶间若隐若现,泛着紫水晶般的光泽。

“弗罗斯特叔叔……真的在种葡萄?”诺诺轻声问,打破了沉默。她很难将记忆中那位永远西装革履、一丝不苟、眼神锐利如鹰隼的加图索家代理家主,与“种葡萄的农民”联系起来。

凯撒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带着点自嘲:“权力倾轧里的失败者,总得找点事做。远离罗马,是他最好的选择。”他语气平淡,但诺诺听出了其中一丝复杂的意味——并非全然幸灾乐祸,也并非同情,更像是一种物是人非的感慨。弗罗斯特曾是他权力道路上最大的障碍和冰冷的规则制定者,如今却成了葡萄园里的隐士。

车子最终停在一处朴素农庄的木质栅栏外。没有守卫,没有森严的大门,只有几栋被葡萄藤爬满外墙的石砌农舍,院子里随意摆放着陶罐和农具,一只肥硕的花猫在阳光下慵懒地舔着爪子。一个穿着沾满泥点粗布背带裤的身影,正弯着腰,在一排葡萄藤前忙碌,草帽遮住了大半张脸。

“凯撒少爷?”一个略显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老花匠卢卡从工具棚探出头,惊喜地放下手中的修枝剪,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快步迎上来。

他是为数不多跟随弗罗斯特从罗马到这里的老仆。“还有诺诺小姐!快请进!老爷在园子里呢!”卢卡的笑容质朴而温暖,眼角的皱纹像揉碎的阳光。

凯撒点点头,和诺诺一起走向葡萄园。听到脚步声,那个弯腰的身影直起身,摘下草帽。是弗罗斯特·加图索。凯撒和诺诺都微微一怔。

眼前的弗罗斯特,与记忆中的形象判若两人。曾经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银发如今显得有些蓬乱,被汗水濡湿贴在额角。常年养尊处优的冷白肤色被阳光晒成了健康的红铜色,脸颊甚至多了些风吹日晒留下的粗糙感。那双惯于审视、充满算计的锐利眼睛,此刻竟带着一种近乎陌生的平和与……疲惫?他手里拿着一把沾满泥土的修枝剪,裤腿和靴子上全是泥点。

“凯撒?诺诺?”弗罗斯特看清来人,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惊讶,随即被一种真切的、甚至称得上热烈的光芒取代。

他随手把草帽和修枝剪放在旁边的木桶上,大步迎上前来。他的步伐依旧稳健,却少了几分罗马议事厅里的咄咄逼人。

“叔叔。”凯撒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他动了动嘴唇,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亲人,那些在心底盘旋的、或质问或寒暄的话语,一时间竟都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弗罗斯特的变化太大了,大得让他无所适从。他该说什么?安慰他的失势?感谢他曾经的“磨砺”?还是质问加图索家对诺诺的图谋?似乎都不合时宜。

弗罗斯特却似乎毫不在意凯撒的沉默。他目光在凯撒脸上仔细逡巡,仿佛要确认他是否安好,最终落在凯撒和诺诺交握的手上,眼神微微闪动,随即露出一个宽和的笑容,眼角的皱纹深刻而真实。

他伸出沾着些许泥土却温暖有力的大手,重重地拍了拍凯撒的肩膀,又向诺诺点了点头。

“来了就好!”他语气爽朗,带着泥土的厚重感,“快进屋!尝尝我今年新摘的葡萄!阳光正好,甜得很!”他没有问为什么来,没有提加图索家的风雨飘摇,没有提他为何在此种葡萄,仿佛他们只是寻常的、来探望乡下叔叔的晚辈。他自然的亲近,瞬间消融了凯撒心头最后那点冰封的隔阂。

农舍的客厅宽敞而简朴,石头地面光洁凉爽,壁炉里没有火,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葡萄果香、木柴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陈年酒香。粗木家具厚重而舒适,没有任何奢华的装饰,只有墙上挂着几幅色彩明快的乡村风景画。阳光透过格子窗,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弗罗斯特很快端来一大盘洗得晶莹剔透的葡萄,深紫色的果粒饱满圆润,表面覆盖着一层诱人的白霜。“尝尝!”他热情地招呼,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像个急于展示成果的孩子。他拿起一串,亲手揪下几颗最大的,分别递给凯撒和诺诺。

凯撒捻起一颗放入口中,牙齿轻轻咬破果皮,瞬间,甘甜清冽的汁水混合着阳光的味道在舌尖迸发,盈满口腔。

这味道纯粹而直接,与罗马宴会厅里那些昂贵却充满算计的酒水截然不同。他有些讶异地看向弗罗斯特。弗罗斯特捕捉到他眼中的神色,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带着满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他自己也摘了一颗放进嘴里,眯起眼细细品味着。

“比罗马的酒好?”他打趣道,语气轻松。

“好太多。”凯撒诚实地点头,又吃了一颗。诺诺也笑着点头,指尖染上一点葡萄的紫色汁液。

这时,凯撒才想起带来的礼物。他从随身的袋子里拿出一个精致的青瓷茶叶罐,罐身温润,绘着淡雅的墨竹。“叔叔,”他将茶罐递给弗罗斯特,“中国的明前龙井,一点心意。”

弗罗斯特接过,打开罐盖,一股清新馥郁的豆栗香气扑面而来。他捻起几片扁平挺秀、翠绿鲜润的茶叶,放在鼻尖下深深嗅了一下,脸上露出由衷的欣赏。

“好茶!这香气……让我想起很多年前去杭州的时候了。”他小心地盖上盖子,看向凯撒,“让你破费了。”

凯撒挺直了脊背,语气带着一丝年轻人特有的、混合着矜持与骄傲的坦诚:“用我自己在执行部的薪水买的,攒了三个月。”他顿了顿,嘴角微扬,补充道,“当然,这三个月里,家族信托基金打来的生活费,我也照常花着。”他没有虚伪地撇清与家族的关系,这份坦荡反而显得真实可爱。

弗罗斯特微微一怔,随即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笑声洪亮,震得窗棂似乎都在轻颤。他用力拍了拍凯撒的肩膀,眼中满是欣慰和毫不掩饰的赞赏。“好!花自己的钱买礼物,花家里的钱过日子,天经地义!”他珍重地将茶叶罐放在客厅中央的木桌上,仿佛那不是一罐茶,而是一件值得郑重对待的礼物。“卢卡!去烧壶好水!用后山泉眼打来的水!”他朝门外喊道。

午后温暖的阳光慵懒地流淌在农庄的葡萄架下,藤蔓的影子在石板地上交织成细碎的光网。凯撒、诺诺和弗罗斯特围坐在一张厚重的橡木桌旁,桌上除了那盘紫得发亮的葡萄,还多了一把质朴的陶壶和三只白瓷杯。壶嘴里氤氲出袅袅热气,带着明前龙井特有的清雅栗香,缓缓融入葡萄藤的甜润气息里。

弗罗斯特拿起陶壶,动作不算十分娴熟,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

滚烫的水流注入白瓷杯,嫩绿的茶叶在澄澈的水中舒展、沉浮,如同复苏的生命。

他将第一杯茶轻轻推到诺诺面前,冰灰色的眼眸深处,锐利的审视已完全被一种温和的接纳所取代。

“尝尝看,卢卡特意去后山打的泉水,清甜得很。”他的声音平缓,带着泥土浸润后的沙哑质感,不再是罗马议事厅里那种公式化的冰冷腔调。

诺诺端起茶杯,指尖感受着白瓷温润的弧度。茶汤清亮,映出她沉思的眉眼。

弗罗斯特态度的转变如此彻底,她心中那根警惕的弦并未完全松懈,但紧绷的神经确实在这片葡萄藤的荫蔽下舒缓了许多。

她垂眸,轻轻吹散热气,小啜了一口。清鲜甘醇的茶汤滑过舌尖,带着泉水的微甘,仿佛也涤荡了连日来的阴霾和疑虑。她抬眼,对上弗罗斯特的目光,嘴角弯起一个真实的、浅浅的弧度:“很香。谢谢叔叔。”

“好喝就多喝点。”弗罗斯特脸上漾开笑意,眼角的皱纹如同被风吹开的湖面涟漪。他又给凯撒倒了一杯,然后才给自己斟上。

他端起杯子,没有像品评顶级红酒那样晃动杯身,只是低头深深嗅了一下那升腾的香气,然后满足地喝了一大口,喉结滚动着咽下。“舒服!”他放下杯子,发出惬意的叹息,身体放松地靠在椅背上,目光悠远地望向远处起伏的葡萄园。阳光落在他花白的鬓角,折射出几缕银光。“比在那些镶金边的会议室里,对着报表喝那些没滋没味的玩意儿强太多了。”

凯撒端着茶杯,指腹摩挲着杯壁细腻的纹理。他看着弗罗斯特晒成红铜色的侧脸,看着他眉宇间卸下重担后的松弛,看着那双曾经只倒映着权力版图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葡萄藤蔓的绿意和午后阳光的暖色。

父亲庞贝在墓园崩溃的恸哭与弗罗斯特此刻的平静安然,在他脑海中交织碰撞。

加图索家族这艘巨轮内部汹涌的暗流,似乎被隔绝在了这片葡萄园之外。他沉默了片刻,开口问道:“葡萄园……打理起来辛苦吗?”这问题寻常得近乎笨拙,却正是他此刻最真实的困惑。

弗罗斯特收回目光,看向凯撒,眼中带着过来人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辛苦?”他笑了笑,拿起桌上的一串葡萄,揪下一颗丢进嘴里,汁水染紫了他的指尖,“比在罗马跟那群老狐狸勾心斗角轻松多了!至少葡萄藤不会撒谎,不会背叛。

你给它阳光雨露,给它修剪枝桠,它就老老实实给你结出果子来。”他用沾着葡萄汁的手随意抹了抹嘴角,动作带着农人的粗犷,“看着这些小家伙一天天长大,变紫……那种实在,是报表上的数字给不了的。”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凯撒,变得深邃起来。“凯撒,家族……很重要。”他的语气沉缓下来,带着岁月的重量,“但有时候,你得知道什么时候该把它暂时放下。就像这片葡萄园,”他指了指四周,“它也是加图索家的产业,但它现在是我的葡萄园。在这里,我是弗罗斯特,一个种葡萄的老头,不是什么代理家主。”

他的话语平淡,却像一颗投入凯撒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波澜。这是在隐晦地提醒他,身份的重负可以暂时卸下?还是在暗示家族的责任终究无法逃避?

诺诺安静地剥着葡萄,紫红的汁液染红了她的指尖。她将剥好的一颗晶莹果肉,自然地放进凯撒面前的碟子里。

这个小小的动作无声无息,却像一道暖流注入凯撒有些纷乱的心绪。他看向诺诺,她微微偏着头,几缕红发垂落颊边,阳光在她发梢跳跃。

她似乎并未过多纠结弗罗斯特话中的深意,只是沉浸在这难得的、没有硝烟味的宁静里。凯撒紧绷的肩膀悄然放松,他拿起那颗诺诺剥好的葡萄,放入口中。清甜在舌尖炸开,驱散了最后一丝滞涩。

“卢卡!”弗罗斯特忽然朝农舍方向喊了一声。很快,老花匠端着一个托盘走了出来,上面放着一个醒酒器和几只干净的高脚杯。醒酒器里盛着深红宝石般的液体。“尝尝这个,”弗罗斯特眼中带着一丝骄傲,亲自拿起醒酒器,将酒液注入杯中,“去年酿的,第一批。算不上什么好年份,但……是我亲手种的葡萄,亲手酿的。”他将酒杯分别递给凯撒和诺诺。

深红的酒液在杯中摇曳,挂杯厚重,散发出黑莓、李子和一丝橡木桶带来的烟熏气息。凯撒端起杯子,轻轻晃动,酒液在杯壁上留下瑰丽的痕迹。他低头轻嗅,复杂的香气涌入鼻腔。没有庞贝珍藏的那些顶级酒款的华丽与繁复,却多了一种原始而真实的力量感,如同这片土地本身。他啜饮一口,酒液滑过舌尖,单宁强劲却并不粗糙,带着成熟的黑色水果风味和一丝野性的矿物感,余味悠长,带着淡淡的香料气息。

“怎么样?”弗罗斯特有些紧张地看着他,像个等待老师点评的学生,全然不见昔日家主的威严。

凯撒细细品味着口腔里残留的复杂滋味,这酒像极了眼前的弗罗斯特——褪去了浮华与矫饰,露出了被岁月和阳光打磨后的粗粝本真,内里却蕴含着沉淀后的力量与未曾熄灭的骄傲。他认真地点点头:“有力量,很真实。像这片土地。”

弗罗斯特闻言,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笑容里带着纯粹的满足和释然。他举起自己的酒杯:“敬土地!敬葡萄!也敬……”他目光扫过凯撒和诺诺,声音温和而郑重,“……眼前人!”

夕阳熔金,将托斯卡纳起伏的丘陵、蜿蜒的葡萄藤架、古朴的农舍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橘红色。凯撒和诺诺站在农庄的木栅栏门前,准备告别。

弗罗斯特站在门口,身上还是那件沾着泥点的背带裤,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柳条篮子,里面装满了深紫色的葡萄,在夕阳下像一篮凝固的紫水晶。

“拿着,”他把篮子塞到凯撒手里,不容拒绝,“带回去吃,或者榨汁,或者……学学酿酒?”他眼中带着促狭的笑意。篮子的提手粗糙,却带着阳光的温度和葡萄藤的清香。

凯撒接过这份沉甸甸的心意:“谢谢叔叔。”他的声音平静,却比来时多了几分温度。诺诺也微笑着道谢。

弗罗斯特的目光在两人脸上停留片刻,夕阳柔和的光线模糊了他脸上的沧桑,却让那双冰灰色的眼睛显得格外清澈。“路还长,”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沉稳力量,“该走的路,一步也少不了。但偶尔……记得抬头看看天,闻闻风里的味道。”他意有所指地看向远处沐浴在金光中的葡萄园,又收回目光,落在凯撒身上,“别把自己绷得太紧,小子。该承担的时候承担,该放下的时候……也得学会放下。”

他最后的目光落在诺诺脸上,带着一种长辈的温和审视,那目光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或许是担忧,或许是悲悯,又或许只是一丝纯粹的祝福?快得让人抓不住。“诺诺,”他点点头,“照顾好这小子。也……照顾好自己。”

没有多余的客套,弗罗斯特最后用力拍了拍凯撒的肩膀,力道依旧很大,传递着无声的支持。然后他挥了挥手,像驱赶两只归巢的小鸟:“走吧走吧,天快黑了,路上小心。”说完,他不再看他们,转身背着手,步履平稳地踱回他的葡萄园深处。夕阳将他拉长的影子投在爬满藤蔓的石墙上,那背影融入一片温暖的暮色和葱茏的绿意之中,显得孤独却又无比安然。

黑色的阿尔法·罗密欧重新驶上乡间公路。车窗外,托斯卡纳的丘陵在暮色中连绵起伏,葡萄园、橄榄树林、尖顶的农舍都沐浴在一天中最温柔的光线里。诺诺抱着那篮葡萄,指尖无意识地抚摸着冰凉饱满的果实。车厢里弥漫着葡萄的甜香和泥土的气息。

凯撒沉默地开着车,目光直视前方蜿蜒的道路。弗罗斯特最后的话在他心头萦绕:“该承担的时候承担,该放下的时候……也得学会放下。”这近乎矛盾的箴言,像一把钥匙,试图打开他心中那把名为“责任”与“宿命”的沉重枷锁。他该如何承担?又该如何放下?庞贝泪流满面的脸、母亲墓碑上冰冷的卢恩符文、弗罗斯特在葡萄藤下平和的笑容、诺诺指尖葡萄汁的暗红……无数画面在他脑海中交织、碰撞。

诺诺忽然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凯撒微微侧头。

“凯撒,”诺诺的声音很轻,如同晚风拂过葡萄叶,“你看。”她指向车窗外。

凯撒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在道路右侧的缓坡上,一片刚刚完成采摘的葡萄园边缘,立着一块不起眼的木质小牌子。牌子被夕阳染成金色,上面用略显笨拙的手写体刻着一句意大利谚语:

“La vite ha bisogno del sole, del silenzio e della pazienza.”

(葡萄藤需要阳光、沉默和耐心。)

暮色四合,车灯划破渐深的蓝紫色天幕。那片写着谚语的小木牌被远远抛在车后,但牌子上那朴素而充满韧性的字迹,却如同烙印,深深刻进了凯撒翻涌的心潮深处。阳光、沉默、耐心——这或许就是这片古老土地给予他,关于未来的全部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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