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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泼墨,沉甸甸地压在蒙古高原焦黑的碗状巨坑之上。风掠过琉璃化的地表,发出呜咽般的尖啸,卷起细碎的黑色渣砾,打在临时支起的合金挡板上,噼啪作响,如同永无止境的沙漏,每一粒都在计数着绝望的流逝。空气里残留的臭氧、硫磺与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粘稠介质,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着灼热的铁砂。

路明非盘膝坐在巨坑中心一块相对平整的焦岩上,身影几乎与浓稠的黑暗融为一体。他微微阖着眼,深渊般的黑瞳隐在低垂的眼睑下,只有指尖偶尔无意识地在膝头焦黑的岩面划过,留下几道转瞬即逝、带着幽微金边的刻痕。诺玛庞大的“天网”炼金矩阵在他意识深处无声运转,幽蓝与暗金交织的数据洪流化作无形的巨网,持续不断地向着西北方向那条如同大地裂开巨嘴的七号主地裂深处渗透、扫描,过滤着奔涌熔岩与混沌地脉的亿万杂音,追寻那一丝几乎消散殆尽的“源息”。

时间,在这里被拉长、扭曲。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般沉重。

“滴答。” 一个新生手腕上老式机械表的秒针跳动声,在死寂的坑底突兀地响起,清脆得刺耳。围坐在几簇幽蓝色冷光棒旁的其他学员猛地一颤,如同受惊的鹌鹑。说话的新生立刻面红耳赤,手忙脚乱地去捂表盘,仿佛那细微的声响是引爆末日的引信。

“抱…抱歉!”他声音发颤,带着哭腔,下意识地看向坑边伫立如雕塑的路明非。路明非没有任何反应,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仿佛早已沉入另一个维度。

“省点力气,别一惊一乍的。”芬格尔的声音传来,带着刻意压低的沙哑,他高大的身影从一个简易通讯掩体后转出,手里捏着半块压缩饼干,却食不知味。他走到那个新生旁边,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按了按对方单薄的肩膀,力道沉得让新生龇了龇牙,“十二小时,现在才过去三小时零七分。急什么?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他朝路明非的方向努努嘴,又扫了一眼坑外无垠的、吞噬一切的黑暗,“小白教授他们不是还在天上找么?施耐德部长那鼻子,比猎犬还灵!”

他试图让语气轻松些,嘴角扯出一个干巴巴的、更像是肌肉抽搐的笑容。但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在冷光棒幽蓝的光线下闪着微光,暴露了他内心同样绷紧的弦。他的目光下意识地瞟向坑壁边缘——那里,几辆他们开来的越野车静静地趴伏着,如同沉睡的钢铁巨兽。然而此刻,在所有人眼中,它们不再是代步的工具,而是惊走了唯一线索的罪魁祸首,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一个四年级的狮心会老生,头发剃得极短,代号“剃刀”的,烦躁地抓了抓头皮,沙哑地低吼:“他妈的…这鬼地方!连风都带着股死味儿!那东西…那‘源息’,真能找回来?”他脚上昂贵的战术靴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只套着厚实的羊毛袜,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冰冷硌脚的琉璃渣上,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仿佛脚下不是焦土,而是铺满了随时会碎裂的薄冰。他的抱怨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激起压抑的涟漪。

“闭嘴!‘剃刀’!”旁边一个医疗组的女生猛地抬头,眼圈是红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嘶哑,“要不是你们白天开车进来震得地动山摇…要不是晚上又…又…”她想起芬格尔带队闯入时那惊天动地的引擎轰鸣和强光手电,想起白川龙介教授那魔神般狂暴的身影和震耳欲聋的怒吼,喉咙哽住,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只能死死咬住下唇,把脸埋进膝盖。

沉重的负罪感如同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坑底的气氛凝滞得几乎能拧出水来。几个新生抱紧膝盖,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有人偷偷抬眼去看路明非,那静默的身影仿佛成了唯一的锚点,却遥远得如同隔世的星辰。

“都打起精神!”芬格尔猛地提高音量,带着执行部资深专员特有的、不容置疑的粗粝,尽管他自己也心乱如麻,“哭丧着脸顶个屁用!现在,听我命令!”他大步走到那几辆越野车前,粗糙的手掌重重拍在冰冷的引擎盖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所有人——除了必要的通讯和医疗值守——都给老子过来!”他环视一圈,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而惶惑的脸,“目标:这些铁疙瘩!把它们——抬出焦坑范围!抬到五公里外的安全点去!”

命令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坑中心的路明非,他极其缓慢地掀开眼帘,深不见底的黑瞳瞥了过来。

“抬…抬走?”一个新生结结巴巴,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几吨重的钢铁巨兽,“用…用手?”

“废话!”芬格尔眼一瞪,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难道用你那点可怜巴巴的意念?还是想让这破车的引擎声再把什么鬼东西招来?都他妈把鞋给老子脱了!脚底板给我放轻!放稳!谁敢弄出半点不该有的响动——”他恶狠狠地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老子亲自送他去给小白教授当解剖样本!”

死寂。随即是窸窸窣窣的脱鞋声。没人敢质疑芬格尔在这种高压下的绝对权威。一双双或大或小、或粗糙或细嫩的脚掌踩上冰冷刺骨、布满尖锐碎渣的琉璃地面,瞬间倒吸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言灵·青铜御座,能加持力量的,出列!”芬格尔低声喝道。立刻有七八个高年级生站了出来,其中就有“剃刀”,他活动了一下筋骨,关节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言灵·风王之瞳,能托举减轻重量的,出列!”又有四五人出列,身上开始流转微弱的气流。

“剩下的人,给我找准位置!肩膀、底盘、车斗!搭把手,稳住!”芬格尔像指挥一场无声战役的将军,快速分组,“听我口令,三、二、一——起!”

低沉的、压抑到极致的吼声从学员们的喉咙深处挤出。刹那之间,微弱却清晰的言灵之力波动在坑底弥漫开来。青铜御座的金色微光在几个壮硕学员的肌肉表面流淌,赋予他们超越常人的力量。风王之瞳带起的无形气流,如同无数只温柔却有力的手掌,悄然包裹住沉重的车身,显着地减轻了它的实际重量。

几吨重的钢铁越野车,在数十名学员屏息凝神的合力之下,如同被无形的幽灵之手托举,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脱离了焦黑的土地,悬停在离地半尺的空中!月光惨白,勾勒出这诡异而荒诞的一幕:一群赤着双脚、面容紧绷的年轻人,如同抬着巨大棺椁的送葬队伍,在死寂的焦土上,以近乎凝固的速度,一步一步,朝着坑外挪动。每一步落下,都轻得如同羽毛坠地,只有脚掌与琉璃碎屑摩擦发出的、几乎被风声掩盖的细微沙沙声。

汗水混合着尘土,从他们额头、鬓角滚落,砸在焦黑的地面,瞬间洇开深色的斑点。肌肉因长时间保持稳定和发力而突突跳动,牙关紧咬,腮帮子鼓起道道棱线。没人说话,只有粗重压抑的喘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背景音。芬格尔走在最外侧,如同警惕的头狼,锐利的目光不断扫视着周围无边的黑暗和脚下每一寸可能发出异响的土地。每一次有学员脚下一滑,身体微晃,都让所有人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动作更加凝滞一分。

时间在这近乎静止的挪移中,被无限拉长。焦坑边缘,仿佛成了遥不可及的天堑。

与此同时,在高原墨汁般浓稠的夜空深处,几道流光无声地划过。

白川龙介悬停在高空,银色的长发在凛冽的罡风中向后狂舞。他身上的冲锋衣早已在之前的狂暴中破损不堪,此刻只随意披着,露出下面覆盖着珍珠光泽细密鳞片的上身。之前沾染的龙血污迹已被强大的精神力量震散,只留下淡淡的痕迹,如同某种古老的战纹。

他脸上属于“小白教授”的温和与书卷气被彻底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而高效的专注,熔金的竖瞳如同两颗燃烧的星辰,锐利地俯瞰着下方苍茫起伏、如同沉睡巨兽脊背般的黑色大地。

他的精神力场被压缩、塑形,不再是之前狂暴无匹的冲击波,而是化作一张巨大到难以想象、精细到不可思议的幽蓝色光网。这光网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紧贴地表,随着大地的脉络缓缓波动、流淌、渗透。

光网由无数细密的、闪烁着龙文的能量丝线构成,每一次细微的脉动,都意味着一次对地下数十米乃至百米深度的扫描。岩石的密度、水分的含量、地热的流向、甚至微生物群落的微弱生命磁场……无数庞杂的信息洪流被这张巨网捕获、分析、过滤。

楚子航和夏弥如同两尊守护神只,分别悬浮在白川龙介左右两侧稍后的位置。

楚子航的状态最为稳定,赤金竖瞳冷静地扫视着下方广袤的区域,村雨并未出鞘,但刀鞘上流转的寒光显示出他随时可以爆发出雷霆一击。他强大的精神感知如同无形的雷达波束,辅助着白川龙介的主网,重点探测着地质结构异常点和可能存在的能量遮蔽区。

夏弥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她赤红的眸子虽然也警惕地扫视着,但时不时会飘向远方卡塞尔临时营地的方向,小巧的鼻子微微皱起,似乎在嗅着什么,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

“夏弥。”楚子航的声音平稳传来,带着一丝无奈,“专注任务。”

夏弥撇撇嘴,但还是收敛了心神,努力将感知投向下方。只是那点小委屈和担忧,像根小刺,让她难以全神贯注。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自己一缕被风吹乱的银色发丝,熔金的竖瞳里映着下方无边无际的黑暗,思绪却有些飘忽。

施耐德教授伏在白川龙介宽阔的后背上。白川龙介特意用部分精神力场在他身体周围形成了一层稳定的气膜,隔绝了高空的狂风和低温。施耐德紧闭着双眼,并非休息,而是将全部心神沉浸在与白川龙介精神链接的辅助感知中。他布满风霜的脸如同刀劈斧凿的石像,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紧抿的嘴角和太阳穴处微微鼓动的青筋,显示出他精神正承受着巨大的负荷。他如同最精密的滤波器,凭借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砺出的、对异常能量和生命波动的野兽般直觉,在精神网络反馈回来的海量信息中,全力甄别着任何一丝微弱的、可能属于“源息”的异常信号。

时间在无声的飞行和地毯式扫描中流逝。幽蓝色的精神光网一遍又一遍地犁过目标区域,范围不断扩大,深度不断增加。

“b7区,深层扫描完毕。地质结构稳定,无异常能量逸散。”楚子航冷静的声音通过精神链接汇报,如同冰冷的机械提示音。

“F3区边缘,地热异常点…确认为小型熔岩支流上涌,能量频谱稳定,无生命迹象干扰。”施耐德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G区…咦?”夏弥的声音忽然带上了一丝波动,她指向下方一片相对平坦的谷地,“那片地脉走向…好像有点扭曲?像被什么东西…蹭了一下?”她努力描述着自己捕捉到的那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和谐感。

白川龙介熔金的眼瞳瞬间锁定夏弥所指方位,精神网络的光纹骤然在那一小片区域亮起,扫描密度瞬间提升数倍!如同无形的探针狠狠刺入地下!

数秒后,光芒黯淡。白川龙介的声音毫无波澜:“确认。古地震遗留断层轻微位移,能量扰动残余,时间超过十年。与目标无关。”他熔金的眼底深处,一丝微不可察的失望迅速隐没,快得无人察觉。

夏弥懊恼地“啧”了一声,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又白忙活!这破地方怎么这么多干扰!像蒙了八百层灰的镜子,什么都看不清!”她赤红的眼瞳里写满了挫败和越来越浓的焦虑。

“继续。扩大c区扫描深度,穿透下方玄武岩层。”白川龙介的声音依旧平稳,如同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听不出丝毫疲惫或气馁。他催动身形,幽蓝的精神光网随之移动,如同永不停歇的巨犁,再次切入更深沉的地壳。楚子航和施耐德紧随其后,再次投入无声的扫描。

然而,希望如同高原稀薄的氧气,在一次次徒劳无功的扫描中被迅速消耗。下方焦坑里,那令人窒息的抬车行动仍在继续。时间,无情地指向了“天网”倒计时的第六个小时。

焦坑底部,气氛压抑得如同即将爆炸的高压锅。

赤脚抬车的队伍终于以蜗牛般的速度挪到了焦坑的边缘。当最后一点沉重的车身被小心翼翼地“放”在坑外相对松软的沙土地上时,所有学员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瞬间瘫倒了一大片。粗重如牛喘的呼吸声、压抑的呻吟和脚底板被琉璃碎屑划破后火辣辣的疼痛感交织在一起。

“水…给点水…”一个新生声音嘶哑,嘴唇干裂起皮,哆嗦着伸出手。

芬格尔自己也累得够呛,后背的作战服被汗水浸透又风干,结了一层白霜。他强撑着,从旁边一个背包里摸出水壶递过去,又示意医疗组的人分发能量胶和检查伤口。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的脸庞——疲惫、麻木、被恐惧和绝望侵蚀得黯淡无光。许多人眼神空洞地望着坑中心那尊依旧沉默如磐石的身影,仿佛那是他们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却又如此遥不可及。

“头儿…这都过去快一半时间了…”一个负责通讯的高年级生凑过来,声音低哑,指了指自己手腕上的战术终端屏幕,上面清晰地显示着倒计时:06:18:45。“小白教授那边…有消息传回来吗?”

芬格尔灌了一大口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头的焦躁。他烦躁地抹了把脸,看着战术终端上加密频道里依旧一片死寂的通讯记录,低声咒骂了一句:“妈的,屁都没有!天上飞的又不是信鸽,哪有那么快!”但他自己心里也清楚,时间拖得越久,希望越渺茫。他下意识地望向深沉的夜空,试图捕捉那可能存在的飞行轨迹,却只看到一片吞噬一切的黑暗。

“芬格尔师兄…”一个细弱蚊蚋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是那个之前捂表的新生。他蜷缩着身体,抱着自己划破了好几道口子的脚,声音带着哭腔:“我们…我们是不是…真的闯了大祸了?要是…要是找不到那个东西…学院…真会把这里…都…都…”他不敢说出“犁平”那两个字,仿佛那是一个会招来毁灭的禁忌魔咒。

这声带着绝望的问询,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勉强维持的平静。旁边几个心理承受能力更弱的新生再也忍不住,压抑的啜泣声低低地响了起来,如同受伤小兽的哀鸣,在空旷死寂的焦坑里迅速蔓延开来,连成一片绝望的悲音。恐惧像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们。

“哭!哭有个屁用!”芬格尔猛地低吼,额角青筋跳动,他真想一脚踹过去,但看着那些年轻脸庞上的泪水和恐惧,最终只是烦躁地抓了抓自己油腻的头发,语气带着一种自己也说服不了的干涩,“都他妈给老子把眼泪憋回去!天还没塌呢!小白教授他们不是还在找吗?路老大不是还在这儿坐镇吗?诺玛不是还在算吗?十二小时…还有六个钟头!急什么急!”

他的吼声在啜泣声中显得格外空洞。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些话苍白无力。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深重的挫败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颓然地靠在一块焦黑的岩石上,摸向口袋想找烟,却只摸出半包被压得稀烂的饼干。他泄愤般狠狠咬了一口,干涩的碎屑卡在喉咙里,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

坑中心,路明非依旧静坐,仿佛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喧嚣与绝望。只有他指尖在岩石上划动的频率,似乎比之前快了一丝丝,那幽微的金边刻痕也更深了一点。

就在这时!

“嗡——!”

一股强大而熟悉的、带着浩瀚精神威压的波动,如同无形的潮汐,猛地从西北方向的夜空中席卷而来,瞬间扫过整个焦坑区域!是白川龙介!

所有学员,包括芬格尔,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身体,眼中瞬间爆发出希冀的光芒!有消息了?!

然而,下一秒,白川龙介那平静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疲惫与冰冷的声音,通过精神链接,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意识深处:

“第三轮深度扫描结束。第七号主地裂延伸区域,地下河网络节点x-7至x-12,深度三百米至五百米区间,重点筛查完毕。未发现‘源息’核心信号。能量扰动残余皆为地脉熔岩活动及历史断层遗留。干扰源强度过大,深层信号湮灭效应显着…搜寻无果。申请返回。”

搜寻无果!

四个字,如同四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了所有翘首以盼的心脏!刚刚因为白川龙介精神波动而升起的微弱希望之光,瞬间被这冰冷的宣告彻底扑灭,连一丝火星都不剩。

“噗通!”

一个新生直接瘫软在地,眼神彻底失去了焦距,喃喃道:“完了…全完了…”

压抑的啜泣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可怕的、死一般的寂静。绝望如同实质的寒冰,迅速冻结了每一张年轻的脸庞。连芬格尔都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发冷,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下意识地看向路明非——那个最后的指望。

路明非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深渊般的黑瞳望向西北方向的夜空,那里,几道流星般的光点正朝着焦坑急速折返。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周身萦绕的那种近乎凝固的沉寂,却比任何咆哮都更让人感到窒息。他放在膝头的手,五指微微收拢,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几道流光撕裂夜幕,无声地降落在焦坑中心。风尘仆仆,带着高空特有的寒意和一丝挥之不去的硝烟味。

白川龙介落地时身形微微一晃,随即站稳。他熔金的竖瞳扫过坑底死寂绝望的景象——瘫软在地的新生,面无人色的老生,颓然靠坐的芬格尔,还有那一双双失去所有光彩、只剩下恐惧和茫然的眼睛。他脸上那层用于维持冷静和高效的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那不仅仅是对任务失败的挫败,更是对这些年轻心灵承受着如此巨大压力的痛惜。他看到了自己之前狂暴发泄留下的阴影,如同沉重的枷锁,压垮了这些年轻人的脊梁。

施耐德从白川龙介背上下来,脚步有些虚浮,他迅速调整呼吸,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最锐利的探针,同样扫过全场。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走到路明非身边,将手中那个一直未曾离身的恒温箱放在地上,动作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

楚子航和夏弥紧随其后。楚子航依旧沉默,但赤金竖瞳中锐利的锋芒收敛了许多,看着那些失魂落魄的学员,眉头不易察觉地微蹙。夏弥则显得有些烦躁,她赤红的眸子狠狠瞪了一眼路明非,似乎在无声地控诉“都怪你”,但看到坑底弥漫的绝望气息,她撇了撇嘴,终究没说什么刻薄话。

“教授…部长…真的…一点都没有吗?”一个四年级生鼓起最后的勇气,声音嘶哑,带着濒死挣扎般的期待看向白川龙介和施耐德。

白川龙介沉默。施耐德缓缓摇头,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

这无声的回答,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呜…哇——!” 一个女学员再也承受不住,彻底崩溃,放声大哭起来,“找不到了…找不到了!都是我们害的…都是我们…学院会把这里毁掉的…会死很多人的…呜呜…”她的哭声像打开了闸门,瞬间引爆了更多压抑的情绪,绝望的呜咽和自责的啜泣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汹涌,更加无助。

“会有无数的次代种完成进化……”

“我们…我们是罪人…”

“怎么办…现在怎么办啊…”

恐惧的瘟疫在蔓延。芬格尔猛地站起身,他想大吼,想骂人,想像以前那样用粗鲁和满不在乎驱散恐惧,但他看着那一张张被绝望扭曲的脸,看着路明非沉寂如渊的背影,看着施耐德眼中深重的疲惫,看着白川龙介紧抿的嘴唇…他发现自己什么也吼不出来。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颓然地坐了回去,双手抱住了自己刺猬般的脑袋,指节捏得发白。

坑底彻底被绝望的阴云笼罩。时间,在倒计时05:41:22的数字跳动中,冷酷地流逝。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深渊即将吞噬所有人的瞬间——

白川龙介动了。

他猛地踏前一步,站到了焦坑的中心,站到了路明非身前数米的地方。他没有去看路明非,也没有去看施耐德,而是将熔金的、如同燃烧恒星般的目光,缓缓扫过坑底每一张被恐惧占据的年轻脸庞。他的眼神不再冰冷,不再高效,而是燃烧起一种古老、神圣、带着抚慰与唤醒力量的炽热火焰!

“呼——!”

一股无法形容的磅礴气势,如同沉睡的火山轰然爆发,从他挺拔的身躯中冲天而起!并非之前的狂暴与毁灭,而是一种浩瀚、威严、如同远古祭司沟通天地般的宏大意志!

银色的光芒,纯粹而神圣,如同冲破乌云的月华,骤然从他身上迸发出来!这光芒并非刺眼,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温暖和力量。无数细密、复杂、流淌着液态银辉的龙文凭空浮现,围绕着他高速旋转、组合、凝结!

嗡!!!

一个巨大得难以想象的银色精神网络,以白川龙介为核心,如同神话中连接天地的世界树之冠,瞬间展开!它并非攻击性的巨网,而是温暖、包容、坚韧的精神力场,带着古老祭司吟唱的韵律,轻柔而坚定地笼罩了整个焦坑,将每一个绝望的学员都温柔地包裹在内!

“噫——吁——嚱——”

低沉、悠远、仿佛来自时光长河源头的龙文吟唱声,从白川龙介的口中发出。每一个音节都蕴含着奇异的魔力,如同母亲安抚婴孩的摇篮曲,又如战鼓擂响前的庄严号角,直接叩击在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

“恐惧,是猎物的枷锁——”

他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烙印在所有人的意识里,带着一种斩断迷惘的锐利!那笼罩全场的银色精神网络随之脉动,温暖的银辉如同活水般流淌,浸润着学员们被恐惧冻僵的心神,驱散着绝望的阴霾。哭泣声不由自主地减弱、停止。

白川龙介熔金的眼眸如同两轮炽热的太阳,目光所及之处,仿佛能点燃深藏的灵魂之火:

“但你们——” 他手臂猛地挥出,指向坑底每一个学员,银色的光流随着他的动作在空中划出耀眼的光痕,“是卡塞尔的刀锋!是秘党的獠牙!是注定要撕裂黑暗的——”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带着粉碎一切怯懦的磅礴力量:

“猎人!!!”

“猎人”二字出口的瞬间!

轰!!!

银色的精神网络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无数细密的龙文如同星辰般点亮!一股纯粹、强大、源自血脉深处被唤醒的勇气、坚韧与不屈的战意,如同奔腾的熔岩,轰然注入每一个被网络笼罩的学员体内!

“呃啊——!”

“吼——!”

惊呼声,低吼声,不可置信的吸气声瞬间响起!

瘫倒在地的新生猛地挺直了腰背,眼神中茫然和恐惧被一种灼热的、新生的力量驱散,被琉璃划破的脚底似乎不再疼痛!

面无人色的老生们眼中爆发出精光,疲惫一扫而空,肌肉贲张,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

连芬格尔都感觉一股滚烫的热流从脊椎骨直冲头顶,颓丧一扫而光,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狠狠一握拳,骨节爆响,眼中重新燃起野狼般的凶悍!

“怕个卵!”芬格尔第一个嘶声吼了出来,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却充满了力量,“干他娘的!找!掘地三尺也要把那狗屁‘源息’挖出来!”

“猎人!我们是猎人!”一个脸上还挂着泪痕的新生跟着嘶喊,声音带着破音的颤抖,却无比坚定!

“挖!继续找!还有时间!”更多的吼声响起,汇聚成一股不屈的洪流!

绝望的冰原瞬间被点燃!熊熊的战意在每一个学员眼中燃烧!他们不再是被恐惧压垮的待宰羔羊,而是被古老祭司的战歌唤醒的、渴望着撕碎猎物的狼群!无形的精神锁链被斩断,力量重新充盈四肢百骸!

白川龙介熔金的眼眸扫过这一张张重新燃起火焰的脸庞,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有欣慰,有沉重,更有破釜沉舟的决绝。他缓缓收回目光,最后落在那条通往无尽黑暗地底的巨大裂缝上,银色的精神网络并未收回,而是如同灯塔般,为这群年轻的猎人指明了方向。

路明非终于缓缓站起了身,深渊般的黑瞳望向那条裂缝深处,声音平静却带着主宰一切的意志,为这场绝望中重燃的狩猎吹响了最后的号角:

“目标,七号主地裂。猎人…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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