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工稽核司”的牌子,如同投入滚油锅的一瓢冷水,在淮安漕运衙门内外炸开了锅。
这块由巡漕御史李明亲笔题写、盖着鲜红钦差关防大印的木牌,就挂在漕运衙门西侧一间原本堆放杂物的偏厅门口。
牌子挂上的当天,偏厅里就多了七八张桌椅,坐着的人却泾渭分明。
一边是李明从京城带来的三位账房先生,个个戴着水晶眼镜,表情严肃,面前堆着小山般的账册算盘,眼神锐利得能穿透纸背。
另一边则是钱有礼捏着鼻子、万般不情愿地“推荐”来的几个地方吏员,缩手缩脚,眼神躲闪,如同被赶上架的鸭子。
领头的,正是李明抵达淮安时第一个“热情接待”他的那位——通判吴德庸。
此刻他脸上那标志性的假笑已经挂不住了,只剩下一片愁云惨雾。
他负责“协调”稽核工作,说白了,就是当个眼线兼灭火队员。
“李大人…这…这查账,是否从缓?历年账目浩如烟海,仓促之间…”吴德庸搓着手,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李明端坐主位,慢条斯理地品着茶,眼皮都没抬:“吴通判,朝廷急务,岂容拖延?就从近三年的漕粮入库、工料采买、力工钱粮发放这三项开始。
京城来的三位先生精于算学,地方上的几位吏员熟悉旧例,正好互补。
十日之内,我要看到这三项核心账目的初步稽核结果。
账册,忠叔已带人去各库房调取了,想必…不会有什么‘遗失’吧?”
他最后一句轻飘飘的,目光却如实质般落在吴德庸脸上。
吴德庸冷汗“唰”就下来了,连连躬身:“不敢!不敢!下官这就去催!这就去催!”他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
查账的齿轮,在巨大的阻力下,终于强行转动起来。
起初几日,风平浪静。
地方吏员磨洋工,一问三不知。
京城账房则埋头苦算,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
偏厅里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然而,当算盘声越来越密集,当京城账房眉头越皱越紧,当一张张写满疑问和计算草稿的纸张堆积起来时,暗流开始涌动。
稽核的焦点首先集中在力工钱粮发放上。
李明从京城带来的账房老赵,是个在户部清吏司干了三十年的老手,最擅长的就是揪“老鼠尾巴”。
他很快就从一堆看似正常的流水账里,发现了极其规律的“克扣”痕迹。
“大人请看,”老赵指着账册,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码头力工每日额定一百二十文,账上记载发放一百二十文。
但根据我们夜访码头所得,实际发放不足五十文者比比皆是!这中间的差额,去了哪里?”他翻到另一本关联账册,“再看这里,‘损耗钱’、‘风险钱’等名目支出,数额巨大,但去向模糊,经手人签押混乱,甚至多有代签!更荒谬的是,”他推了推眼镜,指着几行数字,“这‘损耗钱’的支出,竟与力工实际人数完全对不上!多报了近三成!”
证据凿凿!地方吏员中一个年轻些的书办,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紧接着,工料采买的账目也被撕开了口子。
另一位账房先生老孙,指着几份采购石料、木料的单据,气得胡子直抖:“荒谬!简直荒谬!这采买的青条石,价格高出市价三倍有余!还有这‘上等松木’,账册记录是二十两银子一方,可据我们所知,市面上最好的楠木也不过十五两!更离奇的是,”他抽出一张单子,“这采购数量也明显虚高!码头七号仓去年维修,账上记载用了五百方条石,可那仓库满打满算,顶多用三百方!多出的两百方石头,难道被他们吃了不成?!”
地方吏员们头埋得更低了,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最重磅的炸弹,来自损耗记录的稽核。
老账房钱先生,沉默寡言,但心细如发。
他盯着一本记录“意外损耗”的专册,眉头拧成了疙瘩。
上面记载着某月某日,某船丝绸因“船板渗水”损毁三十匹;某月某日,某仓米粮因“鼠患”损耗百石;某月某日,某批瓷器因“装卸不慎”破损五十箱……记录详尽,理由“充分”,签押齐全。
然而,钱先生将这本专册与对应的入库单、运输记录、仓储日志一一比对,再结合京城账房核算出的“合理损耗率”,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结论浮出水面。
“大人,”钱先生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近三年,仅淮安一处码头,账面上记录的‘意外损耗’物资总值,就高达纹银十五万两!远超合理损耗三倍有余!其中,丝绸、瓷器、精细米粮等贵重物品占比奇高!而更关键的是,”他拿起一叠比对后的单据,“这些‘损耗’发生的时间点、对应的货物批次,与地方几家大商行申报‘减税’、‘补偿’的时间,高度吻合!几乎可以断定,这是有组织、成规模的监守自盗!大量完好物资被恶意报损,然后…恐怕是流入了黑市,或者被某些人私吞变卖了!”
十五万两!监守自盗!私吞变卖!
这结论如同晴天霹雳,在小小的偏厅里炸响!那几个地方吏员再也坐不住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筛糠般颤抖:“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小的们…小的们只是听命行事…签字画押…具体…具体都是上面…上面…”
“上面是谁?!”忠叔厉声喝问,手已按在刀柄上。
“是…是…”那书办抖得说不出话,眼神惊恐地瞟向门外。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巨响!偏厅那扇薄薄的木窗猛地被什么东西砸开,一个沉甸甸的物件裹挟着风声呼啸而入
“咚”地一声砸在李明面前的桌案上!
竟是一块沾着新鲜泥污、棱角锋利的半截城砖!
砖头上,还用红漆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狰狞大字:
“再查!死!”
忠叔反应极快,一个箭步挡在李明身前,短匕已然出鞘!张铁柱更是怒吼一声,抄起他那根“神兵”擀面杖就冲到了窗边,但窗外夜色沉沉,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袭击者早已不见踪影。
偏厅内一片死寂。
只有那半截带着死亡威胁的城砖,静静地躺在案上,散发着泥土的腥气和红漆的刺鼻味道。
跪在地上的吏员们吓得魂飞魄散,几乎要晕厥过去。
李明缓缓站起身,绕过忠叔的保护,走到案前。
他伸手,竟然拿起了那块沉重的、还带着凉意的城砖。
掂了掂分量,又看了看那猩红的“死”字,脸上非但没有惧色,反而露出一抹冰冷而锋利的笑意。
“呵,”他轻笑一声,随手将那城砖丢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看来,是查对地方了。
这耗子,急了。”
他目光如电,扫过那几个抖如筛糠的地方吏员,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今日之事,谁敢泄露半句,形同此砖!现在,把你们知道的,关于这些虚报损耗、侵吞物资的勾当,尤其是…最后这些东西都流去了哪里!给我一字不漏地写下来!签字画押!”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钱先生刚刚重点指出的那几笔巨额“损耗”记录,其中一笔涉及整整三百匹苏杭上等绸缎,账目显示因“水浸霉变”全损,时间就在三个月前,指向的最终存放地点,赫然是城南一个由地方豪绅“周半城”控制的“义丰仓”!
李明的手指,重重地点在那个仓库名字上,眼神锐利如刀:
“忠叔,立刻点齐人手!明日一早,随本官…亲赴义丰仓!我倒要看看,这‘霉变’的绸缎,到底还在不在!还有…”
他猛地转头,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那方向,正是漕工老汉口中讳莫如深的“废仓巷子”:
“通知我们的人,今夜给我盯死城南废仓巷子!一只苍蝇,也不准飞出来!”
稽核的利刃,终于触碰到了最坚硬、也最黑暗的核心。
那块染血的城砖是警告,更是宣战!义丰仓里藏着什么?废仓巷子的鬼影又会在今夜上演怎样的交易?李明这柄尚方剑,明日能否斩开那厚厚的仓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