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将胸中郁积的浊气和戾气一并排出。目光再次落到那些器物上时,已是一片澄澈的冷静。
他拿起精钢小锉和探针,在灯下仔细端详、比划,脑海中飞速模拟着在狭窄号舍里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形,以及如何运用这些不起眼的小工具化解危机。思维前所未有的清晰。
就在他沉浸于推演之时,房门被轻轻叩响。
“少爷,”是忠叔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有您的家书。青浦来的驿差刚送到。”
家书!
这两个字如同带着魔力,瞬间击中了李明内心最柔软的角落。他立刻放下手中的器物,快步过去开门。
忠叔站在门外,手里捧着一封厚厚的信,信封上是父亲李承宗那熟悉的、端正有力的笔迹。老人脸上带着一丝难得的暖意:“老爷夫人,还有大少爷二小姐,定是惦记着少爷的院试。”
李明接过信,指尖能感受到信封的厚度和分量。他回到书案前,小心翼翼地拆开火漆。里面是好几张信纸,字迹各不相同。
首先是父亲李承宗沉稳的叮嘱:“明儿见字如晤。闻汝得中府案首,吾心甚慰。然戒骄戒躁,院试在即,更需沉潜用功,以平常心待之。家中一切安好,勿念。汝母日夜诵经,祈我儿平安顺遂。” 寥寥数语,关切与期许尽在其中。
接着是母亲王氏娟秀的字迹,充满了琐碎的温暖和浓浓的担忧:“明儿,江宁湿热,早晚记得添衣。备考辛苦,娘让厨房熬了你最爱喝的莲子百合羹,可惜送不过去…考篮里娘给你塞了薄荷膏,头晕脑胀时抹点在太阳穴…还有新做的两双厚底布袜,贡院地气寒,千万穿好…我儿定要保重身体,娘在家等你回来…” 字里行间,仿佛能闻到母亲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看到她在灯下缝制布袜时温柔专注的侧脸。
大哥李朗的信则带着爽朗的书卷气和兄长的鼓励:“好小子!给咱老李家长脸了!府案首!哈哈!大哥在京城都听说了!好好考,拿下那小三元,回头大哥在京城最好的酒楼给你摆庆功宴!文章之道,贵在气脉贯通,立意高远。勿为虚名所累,但求问心无愧。大哥等你的捷报!” 信末还画了个小小的、握紧的拳头。
最后是二姐李芸清丽灵动的笔迹,透着少女的娇憨和狡黠:“恭喜我的状元弟弟(提前叫叫,讨个好彩头!)!府案首啦!真棒!姐在京城都跟着面上有光!不过可别太得意哦,小心尾巴翘上天!我给你绣了个‘必定高中’的香囊,托驿差一并捎去啦,里面放了安神的干花,放在枕边,包你睡得香,考得好!等你考完,姐带你去逛京城最好玩的庙会!加油!” 信的角落,还画了一只憨态可掬、握着小旗子加油的小兔子。
一字一句,如同最温暖的泉水,汩汩流入李明的心田。白日里考引陷阱带来的阴霾、毒砚残留的惊悸、对暗处敌人的警惕与愤怒…在这一刻,都被这浓浓的亲情无声地涤荡、抚平。鼻尖微微发酸,眼眶有些发热。他仿佛看到了父亲在书房提笔凝思的威严侧影,母亲在灶台边忙碌的温柔背影,大哥在京城书斋挥毫的意气风发,二姐在闺房里穿针引线的俏皮笑容。
家,永远是他最坚实的后盾,最温暖的港湾。这份无条件的信任与期盼,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能给予他力量。
他珍而重之地将家信叠好,贴身收藏。那份暖意,似乎驱散了袖中考引带来的最后一丝寒意。
忠叔默默递上一个小巧精致的锦囊,正是二姐李芸信中所说的香囊,上面用五彩丝线绣着“必定高中”四个娟秀的字,散发着淡淡的、宁神的干花香气。李明将香囊紧紧攥在手心,感受着那份来自家人的祝福与力量。
“忠叔,”李明抬起头,眼中再无彷徨与阴郁,只剩下磐石般的坚定和清澈的自信,“替我准备考篮吧。按最周全的来。”
“是,少爷!”忠叔看着李明焕然一新的精神面貌,心中大定,响亮地应了一声。
院试前最后一日,在忠叔一丝不苟的张罗和张铁柱紧张兮兮的“外围警戒”中度过。李明反而彻底沉静下来,除了最后翻阅一遍《澄怀园语》和几篇精选的策论,便是静坐调息,将身体和精神都调整到最佳状态。
终于,放榜日之后的第五天,院试之期到了。
寅时初刻(凌晨三点),江宁城还笼罩在深沉的夜色中,贡院所在的城南却已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无数考篮的长龙在衙役的呼喝声中,缓缓向那两扇沉重的、象征着无数士子前途命运的朱漆大门蠕动。
贡院门前,巨大的石狮子在灯笼的映照下,投下狰狞而威严的影子。高耸的明远楼在夜色中如同沉默的巨兽,俯瞰着脚下蚁群般渺小的人群。空气中弥漫着紧张、兴奋、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气息。
李明提着忠叔精心准备的考篮,穿着母亲缝制的厚布袜,袖中藏着解毒丸、小锉、探针和铁蒺藜,胸前贴身放着二姐的香囊。忠叔和张铁柱一路将他护送到贡院大门外警戒线处,再也无法前进半步。
“少爷,千万当心!”忠叔压低声音,眼中是化不开的忧虑,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贡院深处那黑暗的角落——丙字列西排的方向。
张铁柱则用力拍着胸脯,眼圈发红,声音带着哭腔:“明哥儿!你放心考!我和忠叔就在外面守着!寸步不离!哪个坏蛋敢使坏,我…我跟他拼了这条命!” 他恨不得长出翅膀飞进去,守在李明那破号舍外面。
李明看着两位至亲之人,心中暖流涌动,脸上却露出一个宽慰的、充满信心的笑容:“放心。等我好消息。” 他用力握了握忠叔布满老茧的手,又捶了一下张铁柱结实的肩膀,然后转身,深吸一口气,汇入了那提着考篮的、沉默而紧张的人流。
验明正身,搜检考篮(衙役对那几枚铁蒺藜和精钢工具多看了几眼,但考篮中自备工具并非特例,最终放行),领取试卷…流程肃穆而压抑。当李明终于踏着青石板路,穿过一道道门禁,按照考引的指引,走向那位于贡院最偏僻角落的丙字列时,天色已微微泛起了鱼肚白,但高墙深院内,光线依旧昏暗。
丙字列。越往里走,一股混合着霉味、隐约的粪水气息和潮湿木头腐朽的味道便愈发浓重。脚下的石板缝隙间甚至能看到湿滑的青苔。四周静得可怕,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巷道里回响。西排的号舍,像一排沉默蹲伏在阴影里的怪兽。
第七号舍。
找到了。
李明停在号舍门口。这是一间极其狭小的格子间,深不过四尺,宽仅三尺。一张简陋的木板便是书案兼坐榻,上面布满了经年累月留下的污渍和虫蛀的小孔。墙壁斑驳,带着大片大片渗水留下的深色印记,墙角甚至能看到零星的霉斑。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陈腐气味。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便如鹰隼般射向号舍内侧——那道紧邻着贡院外墙的墙壁!
借着微弱的晨光,他清晰地看到,在靠近墙角地面的位置,灰暗的墙皮上,赫然蜿蜒着一条数寸长的、不规则的裂痕!裂缝边缘粗糙,最宽处能塞进一片薄薄的指甲!一股墙外泥土特有的、带着植物根茎腐烂的湿冷气息,正丝丝缕缕地从那裂缝中渗透进来!
李明的心,猛地一沉。徐静舟札记所载,分毫不差!这裂缝,就是最大的隐患!
他立刻蹲下身,将考篮放在一边,从袖中迅速抽出那根冰冷的精钢探针,小心翼翼地伸向那道裂缝,试图探查其深度和背后的情况。
就在探针尖端即将触及裂缝边缘的瞬间——
“哗啦…噗!”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异响,伴随着几粒细小的砂石碎屑,毫无征兆地从那裂缝中簌簌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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