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这声叹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打破了书斋内死水般的寂静！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惊鸟，在清源县衙后宅的低矮屋檐下炸开了锅。
夕阳熔金，将庭院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王氏正坐在厢房窗下，就着最后的天光，细细地缝补着一件李承宗官袍内衬上的小裂口。她的动作娴熟而专注，针线在素色的棉布上穿梭，发出细微的“嗤嗤”声，带着一种日常的安宁。旁边的矮几上，放着一碗给李明炖好的、温热的银耳羹，几颗干瘪的红枣在清澈的汤水里沉浮。
“夫人！夫人！”春桃像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小脸因为奔跑而涨得通红，眼睛里闪烁着激动得近乎失控的光芒，声音又尖又亮，带着一种发现惊天宝藏般的兴奋，“不得了了！少爷！少爷在学里…神了！”
王氏被她这咋咋呼呼的样子吓了一跳，针尖差点戳到手指。她放下手中的活计，嗔怪道：“春桃！慌慌张张成何体统！明儿怎么了？可是在学里闯祸了？”她心里咯噔一下，第一反应便是儿子惹恼了那位严厉的孙夫子。
“不是闯祸！是…是…”春桃激动得语无伦次，手舞足蹈地比划着，“是背书！少爷在学堂上，当着夫子和所有同窗的面，把…把那个什么…《孝经》！对，《孝经》！开宗明义章！一口气！一字不差！背下来了！我的天爷啊！听说当时整个书斋都静得吓人！连孙夫子的戒尺都吓掉地上了！夫子还说…还说‘后生可畏’！钱家那个小胖子，就是‘永昌号’的少爷，回来路上逢人就说，说咱们家少爷是文曲星下凡！过耳不忘！神了！真的神了！”春桃的声音如同连珠炮，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热度，砸在王氏的心上。
王氏愣住了。手中的针线无声地滑落在膝上。她呆呆地看着春桃那张因激动而放光的脸，耳边嗡嗡作响，反复回荡着“一字不差”、“戒尺都吓掉了”、“文曲星下凡”、“过耳不忘”这些字眼。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如同火山喷发般瞬间冲垮了她的理智！她的明儿！她的心肝肉！竟然…竟然真的是个神童！不是小聪明，是真正的、惊世骇俗的天才！巨大的喜悦让她眼前发花，心口滚烫，几乎要落下泪来！她猛地站起身，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真…真的？孙夫子…真那么说？明儿他…他真能背下《孝经》？”
“千真万确！夫人！钱家少爷说得有鼻子有眼！好多人都听见了！”春桃用力点头，仿佛自己就是那见证者。
“祖宗保佑！祖宗保佑啊！”王氏双手合十，激动得语无伦次，眼眶瞬间就红了，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那是一种混杂着狂喜、骄傲、难以置信和长久压抑后骤然释放的复杂情感。她仿佛看到了儿子身着锦袍、头戴乌纱、金榜题名的光辉未来！李家门楣光耀！她日夜操劳、省吃俭用，甚至不惜典当陪嫁首饰支撑丈夫官声清誉的付出，在这一刻似乎都有了无比值得的回报！她一把抓住春桃的手，“快！快去厨房！让张妈把那只留着下蛋的老母鸡宰了！炖汤！给明儿好好补补！他定是累坏了！还有…还有那罐子我藏着的蜂蜜！也拿出来！给明儿冲水喝！”
“哎！我这就去！”春桃欢天喜地地应着，像只小兔子般蹦跳着冲了出去。
王氏激动地在屋子里踱着步，脸上的笑容如同盛放的花朵，怎么也收不住。她走到那碗温热的银耳羹前，小心翼翼地端起来，仿佛捧着稀世珍宝。她的明儿，是文曲星！是神童！是李家未来的希望！
“何事如此喧哗？”一个低沉威严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李承宗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已褪下官袍，换上了一身半旧的藏青色细棉布常服，但眉宇间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一丝凝重。显然，他刚从前衙处理完公务回来，就被后宅这不同寻常的动静惊动了。
“老爷！您可回来了！”王氏如同找到了主心骨，立刻迎了上去，脸上的喜色几乎要溢出来，声音依旧带着激动的颤音，“大喜事！天大的喜事！咱们明儿…明儿在松鹤斋…他…他把《孝经》开宗明义章，一字不差地背出来了！当着孙夫子的面！连夫子的戒尺都惊掉了！孙夫子亲口夸他‘后生可畏’！钱家那孩子回来到处说，说明儿是文曲星下凡，过耳不忘！神了！咱们明儿是神童啊老爷！”她语速极快，将春桃的话添油加醋地复述了一遍，每一个字都洋溢着无法抑制的骄傲和喜悦。
李承宗脸上的疲惫瞬间凝固了！他没有像王氏那样喜形于色，反而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被冰冷的毒蛇噬咬了一口！一股寒气，比深秋的夜风更刺骨，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将他刚刚因为处理完一桩棘手公务而稍有放松的神经，彻底冻结！
“你说什么？！”李承宗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严厉，将王氏满腔的喜悦瞬间浇熄了大半！他一步跨进屋内，反手“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隔绝了外面可能存在的任何窥探！他目光如电，死死盯着王氏，那眼神锐利得如同出鞘的刀锋，带着巨大的震惊和…更深的、难以言喻的恐惧！
“过耳不忘？文曲星下凡？钱家小子到处说？！”李承宗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同冰锥，砸在王氏的心上，“孙夫子…当真如此失态？！”他太了解那位端严方正、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孙夫子了！能让夫子的戒尺失手滑落，能让夫子说出“后生可畏”这样的话…明儿显露出的，绝非仅仅是“聪慧”！那只能是…只能是那份被列为“最高机密”、被他千叮万嘱必须深藏的天赋！那份如同怀璧其罪般的妖异之能！
王氏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严厉和恐惧吓住了，脸上的笑容僵住，声音也弱了下去：“…是…是春桃听钱家少爷说的…孙夫子…夫子是夸了他‘后生可畏’…戒尺…好像是真的掉了…”她看着丈夫铁青的脸色和眼中那骇人的寒光，巨大的喜悦瞬间被冰冷的恐惧取代，声音都带上了哭腔，“老爷…这…这是好事啊…明儿有出息…您…您怎么…”
“好事？！”李承宗猛地打断她，声音因为压抑的愤怒和恐惧而微微发颤，他烦躁地在屋内踱了两步，猛地转身，指着窗外沉沉的暮色，低吼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道理你不懂吗？！明儿这…这哪里是聪慧？！这是妖异！是足以招致灭顶之灾的妖异！孙夫子或许一时震惊，但他那双眼睛，洞若观火！他能看不出来？！还有那钱家小子！‘永昌号’钱家！那是何等长舌之家？！他那张破嘴到处嚷嚷‘文曲星’、‘过耳不忘’，你当这是夸赞？！这是在给我李家招祸！是在把明儿架在火上烤！”
李承宗越说越激动，额角青筋毕露。他猛地抓起桌上一支李朗用秃了的旧毛笔，狠狠一折！“咔嚓”一声脆响，笔杆应声而断！断口处尖锐的木刺扎进了他的掌心，沁出点点血珠，他却浑然不觉！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他仿佛看到无数双贪婪、觊觎、忌惮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开，如同嗅到血腥味的豺狼，正无声无息地围拢过来！权贵的招揽？道门的“兴趣”？同僚的嫉妒？甚至…更可怕的觊觎？！明儿才八岁！李家不过是个清贫的七品县令之家！拿什么去抵挡？！
“藏！要藏！必须藏！”李承宗如同困兽般低吼着，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我早说过！早说过！要韬光养晦！要谨言慎行！你们…你们…”他指着王氏，又像是无力地指向虚空，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化作一声沉重得几乎要压垮脊梁的叹息，“祸事…恐不远矣…”
王氏被他这骇人的模样和话语彻底吓懵了！手中的银耳羹碗“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温热的汤汁和几颗红枣溅了一地，狼藉不堪。她呆呆地看着地上破碎的瓷片和流淌的汤水，又看看丈夫掌心那刺目的血珠和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恐惧，巨大的喜悦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冰冷的恐惧和无边的茫然！她捂着嘴，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难道…难道明儿的天赋，不是福，反而是…祸？
暮色四合，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吞噬了清源县衙后宅最后一丝天光。风穿过庭院里的几竿翠竹，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比往日更添几分凄清与寒意。
书房内，灯如豆。李朗正伏案苦读，眉头紧锁，与一篇艰深的策论鏖战。昏黄的灯光将他清瘦的身影投在墙壁上，随着烛火的跳动而摇曳不定。白日里县学的课业繁重，此刻他已是疲惫不堪，却不敢有丝毫懈怠。父亲沉甸甸的期望，李家光耀门楣的重担，如同无形的枷锁，勒得他喘不过气。
“哥。”
一个平静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李朗猛地抬头，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看清是李明，脸上挤出一丝疲惫的笑容：“明弟？这么晚了，怎么还没歇息？可是功课上有什么疑难？”他习惯性地以为弟弟是来求教。
李明没有回答。他小小的身影被昏暗的灯光拉得很长，脸上没有孩童应有的天真，也没有白日里在书斋背诵《孝经》时的锐利锋芒，只有一种近乎沉寂的平静。他走进书房，反手轻轻掩上门扉，隔绝了门外呜咽的风声。
他走到李朗的书案前，没有看那篇写了一半、墨迹未干的策论，目光直接落在旁边一本摊开的、厚厚的《景朝会典》上。那是父亲李承宗的书，记录着景朝繁复至极的律例、典章、仪制。
李朗不明所以，疑惑地看着弟弟。
李明伸出小手，白皙的手指轻轻点在那密密麻麻、令人望而生畏的蝇头小楷上。指尖停留的地方，是《刑律·妖言惑众》篇中，一行极其不起眼、却又字字如刀的注释：
“…凡言鬼神怪异、身具异能惑众者，初犯杖一百，流三千里；再犯及惑众情重者…绞。”
他的手指并未移动，只是抬起眼眸，看向李朗。那眼神清澈依旧，却如同寒潭深水，映着跳跃的烛火，也映着那行冰冷刺骨的文字。没有言语，所有的惊涛骇浪，所有的恐惧与决断，都凝在这无声的对视和这指尖轻点的一行字中。
李朗顺着弟弟的手指看去，当看清那行字的瞬间，他脸上的疲惫瞬间凝固！随即化为一片惨白！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一股冰冷的寒意，如同毒蛇般顺着脊椎瞬间爬满全身！他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李明那平静得近乎诡异的小脸！
“明弟…你…”李朗的声音干涩发紧，带着巨大的震惊和瞬间涌起的、不祥的预感！弟弟这反常的举动，这指尖所指的恐怖律条…联想到白日里钱多多那夸张的宣扬、父亲回来后那铁青的脸色和紧闭的房门、母亲那失魂落魄的模样…所有线索瞬间串联，在他脑海中炸开一道惊雷！
原来…原来父亲那深重的忧虑…原来母亲那破碎的碗盏…原来弟弟这沉寂如水的平静…都是为了这个？！
那柄悬在头顶、名为“天赋”的利剑，其锋芒之下，竟是如此冰冷残酷、足以绞杀一切的恐怖深渊！
烛火在灯盏中猛地跳动了一下，发出“噼啪”一声轻响。墙壁上，李朗那被放大的影子剧烈地晃动、扭曲，如同他此刻被彻底颠覆、陷入巨大恐惧与茫然的心神。书房内死寂一片，只有窗外竹林的呜咽声，如同为这尚未长成的神童，奏响的一曲悲凉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