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那高大的青砖门楼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在黎明前灰暗的天幕下，如同一头沉默的巨兽，张开了它黑洞洞的大口。门楼前，两盏巨大的气死风灯高悬，发出惨白的光芒，将门前一片空地照得如同白昼，也照清了门口早已排起的长长队伍，以及队伍两旁手持水火棍、神情肃杀、如临大敌的衙役。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压力从贡院那黑洞洞的门洞里弥漫出来，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所有的低语都消失了，只剩下压抑的呼吸声和寒风吹过灯笼纸罩的“噗噗”声。
“就到这里。”李朗在队伍末尾停下，将灯笼递给李明，用力按了按他的肩膀，掌心传来沉甸甸的温度，“记住父亲的话。稳住心神。我在外面等你。”他的目光在李明脸上停留了一瞬，包含了兄长所有的鼓励和信任。
李明接过灯笼，点点头，喉咙有些发紧，只低声道：“大哥放心。”随即转身，汇入了那沉默而紧张的队伍长龙之中。
等待是漫长而煎熬的。时间在刺骨的寒风和无声的焦虑中一点点爬行。终于，当东方天际线泛起一丝极淡的鱼肚白时，贡院那两扇沉重的、包着铁皮的朱漆大门，在令人牙酸的“吱嘎”声中，缓缓向内打开！
“肃静！点名开始！按牌号列队！”一个穿着青色吏服、头戴皂隶帽、面皮焦黄、眼神锐利如鹰的胥吏站在高高的门槛上，手持一卷名册，声音洪亮而冰冷，如同淬了冰的刀子，瞬间割开了凝滞的空气。
队伍开始缓慢地向前蠕动。每到一个考生，那胥吏便厉声喝问：
“姓名？籍贯？年岁？保人姓名？”
“脱帽！解发！”
“外袍、中衣、鞋袜，全部脱下检查！”
“考篮！所有物品，一一查验！不得夹带片纸只字！”
命令声短促而严厉，不容置疑。衙役们如狼似虎地执行着。考生们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瑟缩着褪去层层衣衫，在寒风中冻得脸色发青，牙齿打颤。粗糙冰冷的手指粗暴地翻检着衣物夹层、发髻、甚至袜底。考篮里的物品被一件件抖落出来，仔细检查。笔墨纸砚被一一验看，干粮被掰开揉碎，水囊被捏扁倒空。任何可疑的纸片、夹层、乃至衣服上稍显异常的针脚，都会引来更严厉的盘问和近乎羞辱的翻查。
一个瘦小的考生因紧张过度，在脱衣时手脚笨拙，被衙役不耐烦地推搡了一下，脚下一滑，“噗通”摔倒在冰冷坚硬的石板地上，考篮里的东西散落一地。他顾不上疼痛，手忙脚乱地去捡拾，脸色惨白如纸，引来几声压抑的嗤笑和胥吏更不耐烦的呵斥。
李明的心跳得又快又重，几乎要撞出胸膛。他强迫自己稳住呼吸，目光平静地看着前方正在经受搜检的考生。轮到他时，他深吸一口气，清晰地报上姓名籍贯。依令脱下外袍、中衣，解开束发的布带。寒风瞬间裹住他仅着单薄里衣的身体，激得皮肤上瞬间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衙役冰冷粗糙的手指划过他的脖颈、腋下、腰侧，检查得异常仔细。他甚至能感觉到对方指腹上厚厚的老茧。衣物被翻来覆去地抖动、揉捏。
考篮被彻底倾倒。砚台被敲击听声，墨锭被掰开小半查看内里，裁纸刀被拔出刀鞘检查，连那几块芝麻酥饼也被捏碎成渣。当衙役拿起那个油纸包时，李芸塞进去的小玉牌滑了出来。
胥吏锐利的目光立刻扫了过来，一把抓起那枚温润的、刻着模糊“文昌”字样的小玉牌，厉声喝问：“此乃何物？”
李明心头一紧，但面上依旧保持镇定，微微躬身：“回大人，此乃家姐所放，一块寻常佩玉，取其‘文运昌盛’之吉意，并无夹带。”他目光坦然，不卑不亢。
胥吏狐疑地翻看几遍，又凑到灯下仔细检查，确认无字无隙，才冷哼一声，随手将玉牌丢回考篮：“科场重地，莫要弄这些玄虚！进去！”
李明暗暗松了口气，迅速穿好冰冷的衣物，重新束好发，将散落的东西仔细收回考篮，提起灯笼，低头快步跨过那道高高的、象征着踏入另一个世界的门槛。
门内，是另一个天地。
首先撞入眼帘的，是那如林般矗立、一眼望不到头的低矮号舍！灰黑色的砖墙在黎明微光下显得冰冷而压抑。号舍与号舍之间是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的甬道，如同巨大的迷宫。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难以形容的霉味、灰尘味、陈年墨汁味、还有隐约的尿臊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独属于考场的特殊气息。
头顶上，是贡院特有的、用木条纵横交错钉成的“天棚”，据说是为了防止考生攀爬传递，也挡住了天空，只留下压抑的、灰蒙蒙的一片。
“黄字，丁卯号！”一个面无表情、穿着号衣的杂役接过李明的考牌看了一眼，用毫无起伏的声调报出位置，随即不耐烦地挥手一指，“顺着甬道，左手第三排，尽头倒数第二间！快！”
李明顺着所指方向走去。甬道两侧是高耸的号舍砖墙，脚下的石板路湿滑冰冷。他找到了“丁卯”号。那是一个极其狭小的空间，如同一个放大的立柜！三面是齐胸高的砖墙，正面敞开，无门无帘。里面只有一块狭窄得仅够一人勉强坐下的木板充作座椅兼书案，板面粗糙，布满刀刻的划痕和深浅不一的墨渍。木板下方，是冰冷潮湿的地面。木板后方，紧贴着后墙，留出仅够转身的缝隙。整个号舍，高度勉强站直，宽度仅容双肘，长度不过三步！
他放下考篮，刚坐下去，木板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呻吟，屁股立刻被硌得生疼。寒意透过单薄的衣料和木板，丝丝缕缕地向上侵袭。抬头，是纵横交错的“天棚”木梁，低头，是污迹斑斑的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