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鹤斋那场字字泣血的“对句之殇”,如同深秋最后一场凛冽的霜降,彻底冻僵了李明心头那点因“神童”虚名而滋生的、隐秘的骄狂嫩芽。呕出的那口鲜血,不仅染红了粗糙的毛边纸,更像一盆滚烫的朱砂,泼醒了他沉溺于记忆沙堡中的迷梦。术与道的天堑,冰冷而残酷地横亘在眼前,深不见底。
他不再试图在课堂上展露那“过目不忘”的妖异锋芒。面对夫子的提问,他依旧恭敬起身,回答力求准确,却总在关键处留下些许“思索”的痕迹,显得是下了苦功才理解。背诵任务,他按时完成,字正腔圆,却总在不引人注目的地方“犹豫”一瞬,仿佛在努力回忆。习字时,他的笔锋更加内敛,工整中带着一丝刻意模仿的稚拙。他将自己彻底缩回了一个“勤勉、稍显聪慧”的县令幼子壳中,如同惊蛰后缩回硬壳的蜗牛,小心翼翼地舔舐着那道名为“理解”的、深可见骨的精神创口。
然而,那柄悬于松鹤斋讲案之上的暗红戒尺,那目光如古井深潭的孙夫子,却并未因他的蛰伏而放松半分。恰恰相反,那场呕血风波后,夫子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探究的意味愈发深沉,如同经验丰富的老匠人,终于从一块蒙尘的顽石上,窥见了内蕴的、足以惊世的玉髓微光——尽管这玉髓如今被厚厚的石皮和自身的裂痕所包裹。
考验,以另一种更加严苛、更加直指核心的方式降临。
这日晨课,磬音余韵未绝。孙夫子并未如往常般开讲新篇,而是缓步踱至李明书案前。枯瘦但稳健的手掌摊开,掌心赫然是三片打磨光滑、约莫两指宽、半尺长的薄薄竹简!竹色青黄,纹理清晰,散发着淡淡的竹香和汗渍浸润后的微光。简身沉重而冰凉,边缘被摩挲得圆润,显然是夫子常年随身之物。
“李明。”夫子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攫取了书斋内所有目光。钱多多好奇地伸长脖子,张铁柱握紧了拳,林婉儿则放下了笔,清澈的眼眸中带着一丝了然。
“学生在。”李明心头一凛,立刻起身垂手,指尖微微发凉。
孙夫子将三片竹简轻轻置于李明粗糙的书案之上,发出沉闷的轻响。他深邃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紧紧锁住李明苍白的小脸,声音平稳无波,却字字重若千钧:
“此乃《大学》开篇三纲领:‘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中庸》首章之要:‘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论语·里仁》精髓:‘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
夫子每念一句,指尖便点过一片相应的竹简。那竹简之上,并无半个墨字!只有竹片天然朴拙的纹理,在晨光中静静流淌。
“此三者,乃儒家立身、治学、处世之基石,微言大义,字字珠玑。”孙夫子顿了顿,目光锐利如鹰隼,直刺李明眼底,“老夫不问你字句。老夫要你,以此三片无字竹简为凭,于散学之前,以刀为笔,刻下你心中所思,所悟,所惑。非求辞藻,但求本心。”
轰——!
如同惊雷在脑海炸响!李明瞳孔骤然收缩!刻下…所思所悟所惑?以刀为笔?在无字竹简上?这…这已完全超越了死记硬背的范畴!这是逼他直面那冰冷的天堑!是要他剖开胸膛,将那颗因“理解”而迷茫痛苦的心,血淋淋地剜出来,刻在这冰冷的竹片之上!
巨大的压力如同无形的磨盘,轰然压下!他感到一阵眩晕,喉头再次泛起熟悉的腥甜铁锈味!他死死攥住书案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才勉强稳住身形。夫子那平静的目光,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灵魂。他能感觉到同窗们形形色色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好奇、惊讶、甚至一丝幸灾乐祸(钱多多)……每一道目光都像鞭子抽打着他脆弱的神经。
“学…学生…”李明的声音干涩发紧,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
“刻。”孙夫子只吐出一个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随即转身,回到讲案之后,拿起书卷,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要求,不过是布置了一道寻常的习字功课。
书斋内恢复了诵读声,但李明僵立在书案前,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眼前的三片无字竹简,在晨光下泛着冰冷的、拒人千里的微光。它们不再是承载知识的媒介,而是三座沉默的、名为“理解”的审判台!他脑海中那座庞大的记忆宫殿轰然洞开,无数相关的字句、注释、义理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明明德者,显明其至德也…”
“天命之性,至善无恶…”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
字字清晰,句句在耳。然而,当他想将这些璀璨的碎片拼凑成属于自己的“所思所悟”,去叩击那竹简背后深藏的“本心”时,却发现大脑如同陷入一片混沌的泥沼!那些冰冷的字符,此刻非但无法指引方向,反而如同无数尖锐的碎片,在他混乱的思绪中疯狂搅动,割裂着他本就脆弱的认知!他懂得每一个字的“形”,却触摸不到它们连缀而成的“神”!夫子要的“本心”…他的本心是什么?是对天命的敬畏?是对至善的向往?还是对“不以其道得富贵”的茫然与挣扎?无数念头纷至沓来,又相互撕扯,最终化作一片更加深沉的茫然和无措!
时间在诵读声中无情流逝。日光偏移,光斑在青砖地面上缓缓移动。旁边的钱多多早已放弃了思考,百无聊赖地在竹简上刻了个歪歪扭扭的乌龟,自得其乐。张铁柱眉头紧锁,对着自己的竹简,用刻刀小心翼翼地划着,似乎在努力勾勒“率性之谓道”的某种具象。林婉儿则凝神静气,刻刀在竹简上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神情专注,仿佛在聆听竹片本身的低语。
唯有李明面前的竹简,依旧光洁如新,冰冷地反射着他苍白而焦灼的脸庞。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滴在竹片上,瞬间被干燥的竹质吸收,只留下一个微不可察的深色圆点。他握着刻刀的手,冰冷而僵硬,微微颤抖。那柄小小的、锋利的刻刀,此刻重若千钧!
最终,在散学的磬音敲响前那令人窒息的最后一刻,巨大的绝望和一种近乎自毁的冲动压倒了一切。李明猛地闭上眼,凭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原始的宣泄本能,右手紧握刻刀,如同握着一柄复仇的匕首,狠狠朝着第一片竹简扎了下去!
“嗤——!”
锋利的刀尖刺入坚韧的竹片,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并非刻字,而是近乎疯狂的、毫无章法的划刻!刀锋在竹简表面横冲直撞,留下深深浅浅、杂乱无章的沟壑!竹屑纷飞!他仿佛要将所有的迷茫、痛苦、不甘和那被彻底撕碎的骄傲,都倾注在这疯狂的刀锋之下!
第二片!第三片!
“嗤嗤嗤——!”
刺耳的刮擦声在寂静的书斋中显得格外突兀、刺耳!盖过了窗外竹林的沙沙声!钱多多吓得一哆嗦,刻刀掉在地上。张铁柱愕然抬头。林婉儿手中的刻刀也停在了半空,清澈的眼眸中充满了震惊和担忧。所有目光,如同聚光灯般,骇然地聚焦在那个小小的、如同疯魔般的身影上!
当最后一刀在第三片竹简上划过一道长长的、几乎将其劈裂的深痕时,李明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松开手。刻刀“当啷”一声掉在书案上。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额发被汗水浸透,一缕缕贴在苍白的额角。掌心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低头看去,紧握刻刀的地方,不知何时已被锋利的刀柄边缘和飞溅的竹屑割破,鲜血淋漓,染红了冰冷的刻刀,也顺着指缝,滴滴答答地落在被他划得面目全非、沟壑纵横的竹简之上!
猩红的血珠,迅速渗入竹片那深刻的划痕和天然的纹理之中,如同绝望的泪,又似无声的控诉,将那片承载着圣贤微言大义的无字之地,染成了一片惊心动魄的狼藉!那已不是竹简,而是一方被狂暴的迷茫和淋漓的鲜血所玷污的、无声的祭坛!
死寂。书斋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李明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
脚步声轻响。孙夫子缓步踱至书案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窗外斜射的光线。他没有看那三片染血的、如同受刑般的竹简,目光直接落在那柄同样沾着血渍的刻刀和李明鲜血淋漓、微微颤抖的手掌上。
夫子沉默了许久。那深邃如古井的眼眸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光芒:震惊、痛惜、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最终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重。他缓缓伸出枯瘦的手,却不是指向戒尺,而是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拂过李明掌心那道狰狞的伤口边缘,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温和。
“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夫子的声音响起,不再是往日的古井无波,而是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沙哑和沉重,如同饱经风霜的老树在风中低语,“刻骨铭心…非在皮肉之痛,而在心神之悟。强求其形,反伤其神…何苦来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