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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嘉岁忽然抬头,目光穿透跳跃的火焰和矮墙的遮挡,望向远处山脚下黑暗里隐约浮现的颍州县城轮廓。

“回时,”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在这寂静中带着金属的铮鸣回音,“钢剑现世,是双刃之器,可斩荆棘,亦会招豺狼。炼钢之炉,不能再点第三处。阎王山这里必须封得更严,守得更死。”

“县衙新募的那些人手,恐怕不够。”她的眼底掠过一丝极隐晦的忧色,视线扫过石屋内那几个燕回时带来的心腹亲卫。

燕回时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神色也凝重起来。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手中这把剑的真正分量。

朝廷的矿山专营铁律如同悬顶利剑。他握着剑柄的手指无声地收得更紧,指关节处的皮肉绷得微微发白:“我懂。此处,只进绝对可信之人。火耗用料,所有痕迹必须完全抹平,让它烂在这座阎王山里!”

那话里的森冷,比剑锋更利。

他顿了顿,再开口:“我设法再抽几个忠勇可靠的带过来,全是军中百战老卒,口风比死还紧!炼钢工坊,从现在起,只留眼前这三个人!”

他刀锋般的目光掠过老工匠、鼓风大汉和另一个负责添加燃料的辅工,“加外头轮班放哨的三个亲兵,死守这座山坳。他们六人往后月例翻五倍!家小,派人接出原籍,集中安置,由你我亲信看顾!”

这已经不是信任,而是以巨利和家眷性命为双重筹码的捆绑。

“县里那边……”燕回时突然压低声音,“新招人手混杂,近来修路扩产工程浩大,往来频繁。我隐隐听到些风声,说颍州新昌动静太大,怕已经有外面的耳目混进来了。”

沈嘉岁眼神猛地一厉!

风声?

宁信其有!

火光在她眼眸深处爆开两点惊心动魄的亮芒。

她没有半分迟疑,猛地对上燕回时的视线,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字字如铁:

“再快些!招兵买马的速度要更快!”

……

暮春四月的太阳毫无暖意,带着后山特有的潮气,冷冷地挂在树梢。

深埋地底的矿道入口,粗壮的原木撑住犬牙交错的岩层,勉强辟出一方供人弯腰进出的黑洞。

沉闷的敲击声一下接一下,从幽深的洞内传来,夹杂着粗重的喘息。

监工老冯杵在洞口,黧黑的脸膛绷得死紧,眉头拧成了疙瘩。

眼下一班刚放出来,稀稀拉拉走出来十来个人影。统一的赭色囚衣早已破败不堪,糊满了矿石的黑灰和汗泥。

他们步履拖沓,每一步都像拖着千斤重的镣铐,露出的手臂脖颈上,鞭痕与烫伤的疤叠着新创。

有人扶着洞壁剧烈咳嗽,瘦得见骨的身板几乎要抖散架;有人走到稍亮处便虚脱似的滑坐在地,浑浊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地面,连呼吸都微弱。

老冯从腰间解下硬皮做的水囊,砸在离他最近的囚徒身边,溅起一小片泥水。

“喘够了就赶紧灌两口!二班的人给我顶进去!”他哑着嗓子吼,吐字像沾着铁锈渣,“瞧你们这瘟鸡样,干到年底也刨不出县主指定的数!”

洞深处拖出来的几筐铁矿石,色泽黝黑,分量沉重,孤零零堆在洞口旁的棚子下。

这点分量,砸在老冯心头沉甸甸的。统共就这四十来个半死不活的重罪囚徒,没日没夜地轮班熬,人眼瞅着一个接一个地倒,能抡得动铁镐的越来越少。

每日的产出像被戳破了的水袋,只流得出可怜兮兮的一点。

这么熬下去?矿事迟早要塌!

矿事塌了,他这个监工还能活?老冯狠狠踹了一脚地上的散碎石块,碎屑迸飞。

……

县主府正厅一侧的书房,门窗紧闭,沉水香清冷的木质芬芳在空气中静静盘绕,却压不住书案后那股无形的焦灼。

府衙批回来的公文卷宗,新昌县衙递上的新垦田亩图册,还有摊开的颍州山脉河图……各类书卷杂在案头堆出小小山丘。

沈嘉岁端坐案后,一身家常的玉兰色对襟襦裙,乌发仅用一支素银簪松松绾着。

她微微垂着眼,一手支额,指尖无意识地一下下轻叩面前摊开的那张薄纸——那是矿上的急报文书,字迹潦草透着一股火烧眉毛的急迫:人力告罄!

她心里如同绷紧了一张无形的网。

“死刑犯…”沈嘉岁喃喃低语。

州府大狱里最不缺的就是该斩的家伙。用他们?人够,也够狠,可那是活人的口!

州府大狱里管着多少只眼睛?多少张嘴?从死囚牢硬调到她沈家的后山开矿?这步子迈得太大,稍有不慎,那网便会彻底崩断。

铁矿的消息,绝不能在此时漏出半点风声。

指节叩击桌面的声响骤然停了。

自家的人呢?世代为奴的家生子,或是燕回时手中的那一批死士。

那倒是不怕泄露,可…用他们在矿洞里抡铁镐?沈嘉岁的眉尖蹙得更紧。

岂不是自毁臂膀?私兵也好,死士也罢,那是留着搏命的刀刃,是她的根基,怎能填进这磨人的矿坑里去?

更何况,真调这些人手去,后府的安全、各处田庄产业的安稳,又靠什么兜底?

拆东墙补西墙罢了。

两杯冷了的茶水搁在手边,茶沫都凝在了杯壁上,她一口未动。

外面的日头渐渐偏西,沉水香的冷香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却没能让心底那片阴霾散去半分。

咯吱——

一声轻微的开门声响起。

沉稳的步伐带着铠甲甲叶相互轻蹭特有的细微摩擦音,打破了书房的沉寂。

沈嘉岁抬起头,眼波扫过去。

燕回时大步进来,随手摘下头上的束发缨冠,额角鬓发被汗水浸湿几绺。

他今日应是去了县城外的驻军营,玄色的窄袖武服紧束腰身,更显出挺拔悍利的身形。

他将缨冠搁在茶榻旁的案几上,径直走到沈嘉岁书案边,目光在那封文书上略略一顿。

“都忙成陀螺了?”燕回时拉开书案对面的太师椅坐下,声音带着一丝刚刚卸下甲胄的喑哑,“脸绷了一天,饭点儿到了也不知道喊一句?身子骨是自己的,铁矿又不能自己爬起来替你分忧。”

他没兜圈子。

矿上的警讯,后宅里流不出燕回时的耳目。

“人不够,”沈嘉岁吐出一口气,把写满了名字的那页纸推到他眼前,指尖划过“死囚”和“家兵”,“这两个法子都想过,破绽都大,不是长久之计。要么动静压不住,要么自伤筋骨。”

她的声音有些涩,“矿,偏偏卡在了最紧要的关口上,又不能扔开不管。”

燕回时伸手拿起那页纸,没细看,指腹捻了捻纸角,复又放下。

“不就是人么?颍州地界,最不缺的就是这些填坑的‘料’。那些盘踞山头,刮地三尺的山大王,还有他们手下那帮子只会劫道的崽子,不都现成捆着命、使着劲吗?”

他眼中寒光一闪,“鹰嘴崖的王胡子、老君岭的刘疤脸、黑风坳的周三刀……这些人头,连同他们裹着的婆娘和小啰啰,攒起来怕是没有一千也有七八百!只要官府的告示砸出去,大兵压境——剿!”

他屈指,笃地一声点在书案上那张绘着颍州诸峰山势的舆图上,指尖落处,正是盘踞着数股悍匪的鹰嘴崖区域。

那里地势险恶。

“天大的祸害,一石两鸟,还怕脏了自家人的手?”他眉宇间透着一股狠绝,“把他们从寨子里掏出来,扔进矿坑。铁链子栓牢,火把底下都睁不开眼的洞里,还怕他们反出天去?死,只能死在坑底!”

沈嘉岁眼眸深处的凝重似乎被这凌厉的风吹开一丝缝隙。她盯着丈夫手指按压的舆图上那块凶险之地。

“干净利索,动静却又不能大。”她思量着开口,“不能走漏风声,要的是干活的人,不是漫山遍野剿匪的军报。矿的事……”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窗外后山的方向。

“懂你意思,”燕回时一点头,早已思虑周全,“调郡城那边信得过的精悍老营兵,用我的家将打头阵,全换上州府捕快的幌子。打一个地方算一个,锁起俘虏,悄默声息连夜押过来。剿灭匪首?告示上自然写的是‘匪首伏诛’,至于那些没了头的喽啰……他们本该‘伏诛’却还喘着气,就是新昌县大老爷法外开恩,给口饭去卖力气,挖矿赎死罪!”

一个天衣无缝的对外的说法,既消了痕迹,又堵住了悠悠众口。

“至于颍州本地,府衙那边我会亲自去打个招呼,”燕回时嘴角微勾,带着一丝压迫感,“鹰嘴崖那边,王胡子盘踞多年,也该换个地方歇歇脚了。”

屋内一时静了下来。

“好,”沈嘉岁只应了一个字,抬眼看向燕回时,“那鹰嘴崖的王胡子,就劳烦县马了。”

她唇角终于带上一丝如释重负的弧度,起身离开书案,“也真到饭点了。管家特意叮嘱过,今日膳房炖了你打城外军营带回来的那条青溪鱼。”

“嗯,那得尝尝!”燕回时顺势站起来,眉梢一扬。

刚走出没几步,内书房厚厚的软帘被人从外面小心地掀开一道缝。

“县主,县马。”管家姚墨那张脸探了进来,声音压得比平时更低些,却盖不住话里的那丝活气儿,“火柴工坊那边方才递了准信进来,到今日头半晌交工为止,工坊库房里实打实搁下了整五万盒火柴!”

姚墨说着,快步走近些,双手递上一个巴掌大的小木盒,封口处盖着工坊的朱红印记。

沈嘉岁伸手接过,撕开封口纸,捻出里面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十余根火柴。

细小方正的火柴梗头部,裹着一粒粒均匀饱满的赤红硫磺。指尖的触感干燥清爽。

“半月不到,五万盒…”燕回时也看了过来,挑了下眉。

即便他对这妇人家的小玩意儿不太上心,但这数目听着就不寻常。

“按您之前指点的法子改良的,省工省料,几个老师傅带着人,昼夜两班轮流不歇炉灶。”姚墨的腰杆似乎也因着这份成绩挺直了几分,一丝不苟地回禀,“新来的那些半大小子也能跟着流水插签,熟得很快。库房里已经妥帖收拾好了,随时能按您说的,第一批货往州府走水路。”

沈嘉岁指尖捻着那根细小的火柴,嘴角弯起一个真心实意的笑。

“辛苦了,姚管家。工坊上下这个月的例钱,再加一成。”

“不敢当,不敢当,”姚墨忙躬身,“都是县主教得透彻。工坊那边,人心自然也热乎。”

待到姚墨悄无声息地退下,屋内又只剩下夫妻二人时,燕回时看着她手中那盒火柴,笑了笑:“这下可真是双喜临门了?矿上的事有了路数,这小小的火儿,竟也真成了堆山填海?”

“山不填,海不填,填一填荷包倒是够的。”沈嘉岁收起那盒火柴,心情明朗了许多,侧目看了他一眼,“走吧,青溪鱼都热了两回了。”

夜幕早已沉沉地压落下来,后山林间的路径被婆娑的树影切割得昏暗细碎。

府宅屋檐下刚刚点起的灯火在身后摇曳,像隔了一层模糊的屏风。

沈嘉岁与燕回时并肩在稍显窄仄的山道上慢慢往下走。远离了灯火和人声,只有彼此清晰的气息和鞋履轻擦过野草枯枝的细微声响。

月色清淡得如同晕开的薄霜,透过层层叠叠的枝桠,筛落在两人身上。

走了一小段路,沈嘉岁侧过头,鬓角一丝细软的发被夜风吹拂,轻轻蹭过燕回时的肩膊布料。

“回时,”她的声音在这片静谧里格外柔和,“等鹰嘴崖那边事情都了了,我们回趟家看看,可好?”

燕回时的脚步骤然一顿。他猛地侧过头,轮廓英挺的侧脸在微光中看不分明,只有眼神在夜色里骤然亮得灼人。

“真的?”

沈嘉岁更紧地挽住了他的臂膀。

“嗯。真的。”她声音轻,却异常清晰地斩钉截铁,“那边,还有人一直在找你们当年留在老宅地契簿册的下落……”她顿了一下,声音更缓更沉了几分,“有些账,一笔一笔总得算清。有些事,一步一步,得走得踏实才行。”

风儿倏地卷过,带来山中不知名的夜枭几声短促尖利的啼鸣。

远远近近的枝杈,像无数鬼影般在风中摇晃伸展。

四周静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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