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岁岔开话题,拿起筷子,夹了一大块腌得咸香入味的腊肉放到燕回时碗里,声音轻快起来:“快尝尝这个!新昌的腊肉,用松枝熏的,特别香!还有这野菌汤,鲜得眉毛都要掉了!你是不知道,今天庄子上送来的新鲜菜蔬,水灵灵的,比京城暖棚里种出来的还好!”
她叽叽喳喳地说着,脸上洋溢着一种充满活力的光彩,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脆弱从未存在过。
燕回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戳破。
拿起筷子,夹起那块腊肉送入口中,细细咀嚼,然后点头:“嗯,是不错。”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等新昌这边彻底安稳下来,根基扎牢了,我就派人去京城,把祖父、岳父岳母,还有大哥都接过来住些日子。让你天天都能见到他们。”
沈嘉岁夹菜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的:“嗯!说定了!到时候,让他们也尝尝新昌的好东西!”
她端起碗,大口扒拉着饭,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像个贪吃的小松鼠。
“你也快吃呀!凉了就不好吃了!”
摇曳的灯火下,简陋的饭菜似乎也染上了温暖的香气。
……
薄雾还未散尽,天色刚明,西城那块被仔细圈划出来的空地上,喧嚣先一步吵醒了整个新昌县。
人声鼎沸,铁器碰撞的脆响混着汉子们粗豪的吆喝,沈家调拨的一百多名精壮汉子已然齐整地立在平整过的土地上,手中的铁锨、锄头擦得锃亮,闪着初晨微光的冷芒。
目光都齐刷刷地聚焦在前面临时搭建的土台上。
今日,新昌县主府预备破土动工。
沈嘉岁立在土台前,一身利落的湖蓝色箭袖常服,墨色的长发用同色系的发带束起,不戴华饰。
素净的脸庞迎着薄光,眉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
她面前,是一个覆着红绸、锹把绑着红绸的崭新铁锹。身后,管事沈盛垂手而立,护卫长纪再造手按刀柄,目光沉稳地扫视着全场,带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人群外围被刻意挤开一条通道,三顶颇显排场的青呢小轿被健壮的轿夫抬来,稳稳停在空地边上。
轿帘掀开,最先露出的是一根打磨得油光水滑的紫檀木手杖,接着便是新昌县里举足轻重的三位老者——魏家老爷子、邓家老爷子、钟家老爷子。
各自在仆役的搀扶下颤巍巍地下了轿,脸上堆叠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朝着土台的方向拱了拱手。
沈嘉岁神色平静如水,朝三位微微颔首致意。开工的时辰将至,她也不废话,清了清嗓子,声音清晰地响彻在这片空旷的地基上:“今日吉时,新昌县主府邸破土动工!我沈嘉岁在此,愿上天护佑此方水土,人丁兴旺,诸事顺利!”
她转身,右手果断地握住那柄系着红绸的铁锹。利落地扬起锹头,随即深深地插入脚下的黄土地里,一用力,一团饱含着晨露湿气的黄土被翻出地面,落在旁边预留的土坑里。
“咚!”土块落地的闷响,清晰地传到每一个工汉耳中。
沈盛适时用力敲响了带来的铜锣,那清脆的铜音骤然撕破了短暂的寂静。
紧接着,纪再造那洪钟般的嗓音压过了锣音余韵:“破土——开——工——!”
宛如闸门洞开,积蓄已久的力量奔涌而出。
百多号汉子齐声应和,声浪直冲云霄:“开工嘞!”
工地上顿时如同炸了锅,积蓄的力量轰然爆发。
那三顶小轿的主人却并未立刻离开。魏老爷子、邓老爷子、钟老爷子相互使了个眼色,穿过忙碌的人群边缘,朝着土台前那位刚放下铁锹的年轻县主缓步走来。
他们脸上的笑容更深,褶皱里挤满了谦恭。
魏老爷子走到沈嘉岁身前三四步处站定,紫檀木手杖轻轻点地稳住身形,将邓老爷子和钟老爷子挡后半步。
他抱拳躬身:“老朽魏云安,携新昌邓府邓林坤、钟府钟允年,特来拜见沈县主,恭贺县主府动工大吉!”
他停顿了一下,浑浊的老眼恰到好处地露出歉意,声音也跟着恳切了几分:“此前县主风尘仆仆莅临新昌,我三人皆因老朽不堪路途颠簸,未能亲赴驿站为县主接风洗尘,实在是老迈失礼,万望县主海涵恕罪。”
沈嘉岁面上无波无澜,眼底却掠过一丝了然。
这谦卑姿态底下是什么,她心知肚明。
魏老爷子的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仆役们颇为吃力的吆喝声。
四个壮实的家丁抬着一对石狮子沉重地走过来。石狮材质是上等的青石,雕工一丝不苟,鬃毛虬结,双眼圆睁,体态威猛,绝非寻常街边货色。
那底座赫然刻着细致考究的云纹卷草,形制规制一看便知是专门为官邸大门量身打造的。
“老朽等心中着实不安。”魏老爷子微微侧身,让出身后的石狮,“区区薄物,权当赔礼,正合县主府邸规制,聊表我等敬奉之心,还望县主务必笑纳。”
空气凝固了片刻。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对沉重的石狮和沈嘉岁平静的脸上。
邓老爷子瞅准空档,往前蹭了半步,脸上的笑意堆得愈发热情:“县主,区区石料,不成敬意。听闻县主起造府宅,邓家别的没有,这青砖黛瓦还备下了一些。库房里堆了上万块,都是新出窑的上等货!县主修府,只管取用,何时不够,邓家二话不说,必定立刻奉上!绝不耽误县主工期!”
那口气,仿佛他家就是土石做的山,任凭县主采掘。
沈嘉岁的目光淡淡扫过邓老爷子,还未来得及开口。
钟家老爷子,三人中最为沉默寡言的那个,也已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但字字都落在实处:“县主容禀。老夫留意到县主勘定的府基西面一角,连着一个小小的野湖。说来也巧,那片杂地恰是钟家荒废已久的一处边角地皮。”
他伸出手指,朝着工地西面远处隐约可见水光的地方点了点,“老夫细细察看了县主府的规制图样,那片野湖若能为府邸所用,添些水景,想来能增色不少。钟家今日便将此块地皮献给县主建宅,权当为府邸添一泓活水清泉。”
三大家族,三份重礼。
石狮子镇门,砖瓦管够,还白送一块带着湖景的地皮——这手笔,在新昌县这地界上,足以让任何人动容。
沈嘉岁站在土台上,居高临下。
唇角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与其说是笑,更像是一个习惯性的动作。
她朝前踱了一小步,“三位老当家的心意,沈嘉岁领受了。新昌能有诸位长者坐镇、支持公事,是地方之福。”
这话听着熨帖。三位老爷脸上的笑容又加深了几分。
然而她话锋紧跟着一转,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只是……我朝有明文律法,凡地方官于辖地内营建官署宅邸,不得收受属地商贾民人所献地土、物料。此例事关官声清誉,不可不察。”
她停了停,目光转向那对石狮:“这对石狮子,形制精美,规制合规。费心了。沈家管事自会依官市价银,登门结算钱款。”
她看向邓老爷子:“邓家砖瓦,同样按市价采购,造册登记,用多少,支多少银钱。多谢盛情。”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钟老爷子脸上:“至于钟老所指的那块地,确实毗邻府基西角。此地若确属钟家产业,县衙可即刻按市价评估其地价,由县衙工坊钱款支予贵府,当场交割地契文书。公事公办,此例不可破。”
字字落地有声,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钟老爷子脸上的笑意瞬间褪去,换上了难以掩饰的愕然。
魏老爷子和邓老爷子也是微微变色,面面相觑。
送上门的大便宜,这位县主居然一一按原价掏钱?还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她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周围竖着耳朵听的工人们,虽然听不太懂那些文绉绉的“此例不可破”,但他们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一个意思——这几位土皇帝送来的东西,县主大人都不要白拿,她是真金白银买下的!
有胆子大点的匠人,偷偷望向沈嘉岁的眼神里,除了敬畏,多了一点别的东西。
魏老爷子毕竟是老狐狸,最初的错愕过后,脸上立刻又堆起了深深的笑容:“县主清廉自持,持法严明,真乃我新昌之福!老朽等遵命就是。”
他向邓、钟二人示意。
邓老爷子心中肉疼那上万块砖瓦白送出去的钱,却也只得挤出笑容:“一切谨遵县主钧命。”
钟老爷子沉默地点了点头,眼神复杂地扫了一眼工地西边那湖荒水野地,仿佛已在计算它到底能值多少银子。
“三位长者有心了。”沈嘉岁微微颔首,“若无其他事,此地烟尘弥漫,恐三位长者不适,不如早些回府歇息。”
三人只得拱手告辞,在仆役的搀扶下,重新坐上那三顶青呢小轿。来时的笑容满面被遮掩在轿帘之后,里面只剩下几张心事重重、布满阴霾的脸。
沈嘉岁目送他们走远,轻轻吁出一口气,转身走回土台中心。
日头无情地爬上天空,越升越高,肆意地向毫无遮挡的工地倾泻着灼热的光芒。
大块裸露的黄土地贪婪地吸吮着阳光,将温度烘烤上来,蒸腾起一片扭曲视线的热气。
汉子们埋头苦干。
就在这时,一阵奇异的香风猛地钻进了这片烟尘蒸腾的天地。
浓郁,霸道,带着油脂在高温下焦化的特有焦香。
那是……肉香!
这气味对于常年不见荤腥的肠胃来说,无异于在滚烫的干柴上泼了一瓢滚沸的热油。
“咦?哪来的肉味?”一个光着膀子的汉子吸了吸鼻子,猛力抽动了几下。
“该不会是闻错了吧?”旁边一个伙计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喉咙里咕咚一声,眼里全是怀疑,“这地界哪会炖肉?”
工人们的窃窃私语声大了起来,不少人都下意识地循着那香气飘来的方向望去——在工地靠近出口处的边缘,十几个穿着统一干净灰布短衫的伙夫已经架起了几口巨大的铁锅,底下柴火烧得正旺。锅边整齐地码放着高高一摞摞雪白的米饭团子。
“真……真是炖肉?”有人声音发颤地问。
“还有白饭!新米!”另一个声音嘶哑地惊呼。
侍卫们分散各处维持秩序,没人去锅边排队。管事的沈盛站在伙夫旁边监督,表情肃然。
那……这么香喷喷的肉菜饭,竟然是给这些做苦力的泥腿子们准备的?
“怕不是弄错了?”有人难以置信。
“或者是做给那些侍卫老爷们吃的,咱能捞口稀的就不错了……”一个上了年纪的工匠,眼神黯淡下来,声音苦涩地提醒着众人不堪回首的经历,“去年在钱家大老爷庄子砌墙,一天下来,就给两顿掺了麸皮的稀糊糊,筷子都能站直喽!”
“啧!钟家更抠!”另一人立即接话,语气里带着浓重的怨气,“起早贪黑干一个月,别说肉,碗里能多块咸菜疙瘩都要念弥陀佛!工钱还拖拖拉拉,像讨债鬼催命似的要……”
一时间,各种苛待在人群中低声发酵,抱怨、苦涩、难以置信交织在浓郁的肉香里,让那片飘来的香气变得有些不真实起来。
“铛——铛——铛——”三声清越的锣响,穿透了工地的喧嚣。
管事沈盛站在那几口翻滚着香气的大铁锅旁,敲完锣,气沉丹田,拖长的声调响彻工地:“开饭——啰!饭食管饱,都过来排队!”
空气凝滞了那么一瞬。
紧接着,“嗡”的一声!就像有人猛地砸开了一个巨大的蜂巢。
百多号汉子们,突然间被一股巨大的、难以抵抗的洪流推动。
他们争先恐后地朝着那几口冒热气的铁锅涌去,动作之快带起一片飞尘。
“排队!都排好!”纪再造一步跨到最前面,身形如山。
“排成四列!谁敢挤,谁就站最后头等!”
那威慑是实实在在的。混乱的人群猛地被镇住了。
挤在最前面的几人只觉得后背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下意识地刹住脚步,后面的人推搡的力道也卸了七八成。
“听见没有?排队!”旁边几个值守的沈家护卫齐声喝道,声音整齐划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