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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老爷子一愣,脸上惶恐之色更甚:“县主仁厚,草民自然知晓!可是……那些回去的,都是自家有田有地的农人,他们收的是自家的粮啊!我钟家那些佃户,他们……”

沈嘉岁放下茶杯,盖碗轻轻磕在碟上,打断了他的支支吾吾。

“佃户?你的佃户怎么了?佃户也是农人!他们也知家中粮仓空虚要饿死人!可我得到的回禀却是——自钟府传话之后,佃户们并非不愿回去,而是觉得,回去也毫无意义!”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因为钟老你,早在夏初麦收之后,便以种种借口,收回了他们租佃的土地!是也不是?”

这一句话如同晴天霹雳,炸得钟老爷子浑身一僵,嘴唇哆嗦着,试图辩解:“县主……这佃户好生刁滑……”

“刁滑?”沈嘉岁冷笑一声,霍然站起。

她几步走到钟老爷子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你的意思是,那些佃户是傻子?放着能分到收成的活不去干,非要死赖在我这工坊领那点铜钱工钿?”

她目光一转,看向厅外侍立的紫莺:“紫莺!去外面随便叫一个咱们后山工坊里,原来租种钟家地的汉子进来回话!要快!”

紫莺领命,飞快转身出去。

片刻后,她带进来一个身材壮实,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那汉子穿着干净的粗布短打,人虽壮,脸上却没了过去那种麻木的愁苦,眼神也亮堂了几分。

进厅见到这阵仗,尤其看到燕回时膝上的刀,吓得立刻跪倒磕头:“小民张五根,见过县主,见过县马爷!”

沈嘉岁看着他,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张五根,本县主问你。钟府那边现在传信,让所有佃户回去给他们抢收秋粮,事后可多分一成粮食。若有空,为何你和你同村的那些人宁可在这里做活计,也不愿意回去挣这一成的粮?”

张五根本能地偷眼觑了一下脸色灰败的钟老爷子,再对上沈嘉岁那双明澈的眼睛,心里的畏惧顿时少了大半。

他挺了挺腰板,大着胆子回答:“回县主!小的们不是懒,也不是不识抬举!是回去收啥?给谁收啊?”

他猛地抬手一指钟老爷子,“钟老爷早在今年割完麦子的时候,就把我们这些人的地给收回去了!说是我们租子交得不利索,地种得孬,糟蹋了他的好田!可那是我们一家老小的命根子啊!地收走了,我们回去干啥?收他钟家的粮,收完了往他自己粮仓里堆?累死累活,白受累吗?”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也拔高了:“他钟家现在说给多分一成?画个饼吊在驴子前头,骗傻驴出力气?县主开恩,给了我们在您这做工的机会,工钱公道,月底发铜板,实实在在能买粮食下锅!我们脑袋又没被门板夹过!放着现成的钱不挣,冒着得罪县主的风险,跑去给他钟家白出力?这账傻子也算得清!饿不着肚皮的工钱,比那些看得见摸不着的许诺强百倍!”

他重重在地上磕了个头,“县主大人,我们只想讨个安生饭吃!”

“听到了?”沈嘉岁目光转回钟老爷子身上,脸上已没有半分笑意,“钟老,你还要跟我演主仆情深么?佃户不是不想回,是田被你收了,回去卖命也没粮落手!”

钟老爷子被张五根一番话戳破了老底,又被沈嘉岁的目光压得几乎窒息。

他知道再狡辩也无用,只能砰砰磕头:“县主息怒!是草民一时糊涂,处置失当!恳请县主看在这么多粮食、这么多民脂民膏要糟蹋在地里的份上,网开一面!借给草民些人手,或令那些佃户回去几日也可!只要保住这季的收成,草民事后定重重酬谢!给佃户们分一成!多分一成的粮!”

“酬谢?多分一成?”沈嘉岁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嘴角勾起冰冷的弧度。

她返身走回座位坐下。

一旁的紫莺心领神会,立刻麻利地搬过一个小案几,上面放着一个小小的托盘。

托盘里别无他物,只静静躺着一副黄铜打造的算盘。

沈嘉岁伸出两根纤长的手指,捏起一枚光滑溜圆的算盘珠,动作随意地在指尖把玩着。

青玉般的指尖衬着黄澄澄的铜珠,显出几分与冷意不符的优雅,却也带着冰冷的的意味。

“好,钟老既然慷慨,我们就来算笔明白账。新昌县上田亩产,丰年约摸在二百七八十斤上下,寻常年景,二百六,不为过吧?”

她指尖一动,一枚算珠清脆地拨上了一个位置。

“佃户之家,寻常人家至少四口,多的七八口人,总得租个四五亩地才勉强糊口。按少的算,一户租你四亩地。”

“分一成……也就是说,佃户辛苦四个月,风里来雨里去,收上来的稻谷按四亩一千零四十斤算。”

“一成,可得一百零四斤带壳谷。脱壳去糠,能剩多少精米?嗯?”

钟老爷子低着头,汗水流进眼睛里又刺又痒也不敢擦。

旁边跪着的张五根忍不住小声抢答:“回县主,好的能到六七成,差些的也就六成!”

沈嘉岁指尖一划,算珠发出清晰脆响:“那就按最好的算,一百零四斤谷,能得七十斤净米?”她话锋陡然一转,“钟老,一家五口,起早贪黑四个月,就落这七十斤米?煮成粥,够他们全家喝多少天?这米是能当饭吃,还是当药吃吊命?”

钟老爷子浑身一抖,下意识辩解:“县主,话不能这么说,粮食金贵……而且,佃户也可以拿这些谷子去换些粗粮杂豆,能多换些斤两……”

“哦?换杂粮?”沈嘉岁嗤笑出声,那笑声凉得刺骨,“你是说让佃户们用刚分到手的救命粮,去换你粮仓里囤的霉陈粟米,发馊的豆子?这样换一换,一百斤谷子能换出五百斤杂粮?”

她眼神锐利如刀,“钟柏昌!你的算盘珠子噼里啪啦都打到这些佃户头上了!一边吞人田,一边还指望着他们吃草挤出血来给你卖命收粮,完了再施舍点你自己都嫌硌牙的下脚料打发他们!”

钟老爷子眼前阵阵发黑,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咙。

这时,一直保持沉默的燕回时,发出一声轻哼。

钟柏昌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杀意,并非指向他,却无孔不入地弥漫笼罩着他。

钟老爷子瞬间明白了:要么按沈嘉岁给的价码答应,要么就等着万亩良田在眼皮底下烂掉,然后,或许下一个悄无声息消失的就是他钟柏昌!

他再顾不得什么割肉之痛,什么家族脸面。

“县主!县主开恩!”钟老爷子猛地向前膝行两步,几乎是嘶嚎着喊了出来,“六成!我答应!就按县主说的办!佃户们只要回去抢收!我钟家拿四成,六成归他们!绝无虚言!”

沈嘉岁把玩算珠的指尖一顿,抬起眼皮看着他:“钟老不觉得亏了?”

钟老爷子脸皮抽搐,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不亏不亏!县主慈悲!这是救草民一家的命啊!就六成!”

“口说无凭。”沈嘉岁放下算珠,语气冰冷而决绝,“立刻召集你族中管事、各村耆老,连同各庄佃户代表,于明日午时,在你府门前晒场上,当众立契!今日在场的张五根,”

她看向那跪着的汉子,“还有你,钟富,作见证人!立下契约,写明:自今日起至秋收结束,凡佃户出工者,所收稻谷当场按地块过秤核算,六成现分归佃户!若有半粒谷拖欠克扣,唯你是问!此事由县马府亲兵监管执行!”

“是!是!草民这就去办!”钟老爷子如蒙大赦,只顾得上捣蒜般磕头。

“去罢。”沈嘉岁挥了挥手,像是在挥走一只恼人的苍蝇。

紫莺上前,示意旁边的小丫鬟过来搀扶起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钟老爷子。

老头子被架着,腿软得几乎站不直,一步一步挪向门口。

临出门,他像是用尽最后一口气想挽回一点微不足道的体面:“那些佃户……”

沈嘉岁早已端起了茶杯,送到唇边,声音透过薄薄的杯沿传来,平淡却带着最后的警告:“钟老尽管去召集立契,粮道上的事儿,本县主自有安排。人,自然在稻谷该在的地方。”

沉重的雕花门在钟老爷子身后关上,彻底隔绝了内里的一切。

厅内恢复了令人心悸的寂静。

燕回时终于将膝上的刀拿起,手腕微微一动,“嚓”一声轻响,雪亮的刀身精准地滑入墨色鲨鱼皮鞘中,动作干脆利落。

他看向沈嘉岁,眼底带着不易察觉的询问和认可。

沈嘉岁没看他,目光落在那副小巧的黄铜算盘上。

她伸出刚才捻过算珠的手指,轻轻拂过光滑的横梁,沾上一丝未散的凉意。

指尖在代表“六”的位置停了一停,又缓缓挪到旁边空着的地方,仿佛在掂量着什么看不见的分量。

良久,她唇角勾起一点极淡的弧度。

“钟老爷子这是心在滴血啊。六成……”她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不过,也好。今年新昌县的粮仓里,可装不住那么多私粮了。”

燕回时的手指在刀柄上点了点,目光重新落在沈嘉岁脸上,嘴角也扬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

……

七月的尾巴,毒日头终于收敛了些许锋芒。

新昌县的天,蓝得透亮,几缕薄云也显得懒洋洋的。

钟家那近万亩稻海,只用了五六天光景,便只剩下齐刷刷的稻茬,在阳光下反射着干燥的光泽。

镰刀挥舞,汗水砸进泥土,一千多号从火柴坊等处临时抽调的人手,硬是抢在雨水来临前,把沉甸甸的稻穗全部割倒。

接下来的日子,打谷场上日夜喧嚣。

脱粒、扬场、晾晒、装袋、舂米……一道道工序流水般推进。

新打下的谷子散发带着泥土腥气的清香,弥漫在空气里。

半个月后,喧嚣渐歇,粮仓被撑得满满当当。新昌县今年的秋收,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和效率,落下了帷幕。

与此同时,县主府最后几处角落也清扫干净,窗明几净,只待主人入住。

后山的变化更是翻天覆地。

一条宽阔坚实的黄土路,如同巨蟒般蜿蜒而上,直通山坳深处。

路西侧,一片用粗木栅栏围起的场地已经平整出来,地面被压得异常坚实。这便是煤场。

煤场深处,靠近山壁的地方,被更高更厚的木墙单独圈禁,戒备森严——那里是秘密冶铁炼钢的禁地。

煤场周边,火柴坊的工棚早已投入使用,日夜有硫磺和木屑的混合气味飘出;不远处,几排新起的砖瓦房是精盐提取的基地,偶尔能看到穿着特制罩衣的人进出;再往外,还有几处围起来的空地,是预留的试验场所。

路东侧,一座规模惊人的木石结构食堂拔地而起,足可容纳千余人同时用餐。

食堂后面,规划中的工人宿舍区已打好地基,只待农忙彻底结束便可动工。

更远处,大片平整好的空地静静躺着,那是为未来更多新工坊预留的舞台。

整个后山区域,如今已聚集了一千多号工人,俨然成了一个自给自足的小王国。

挖煤的活计即将启动,沈嘉岁已放出风声,工钱会比修路和收割时更高一些。

然而,农忙结束,县主府工程也基本完工,一股无形的焦虑悄然笼罩在那些佃户心头。

“唉,活儿干完了。”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汉子蹲着,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衣角。

说话的是张五根,他脸上没了抢收那几日的亢奋,只剩下茫然,“火柴坊那边……听说要识字会算的,还要手脚特别利索的,咱这粗手笨脚的,怕是进不去。”

“是啊,”旁边一个汉子闷闷地接口,“后山挖煤倒是要人,可那是在地底下刨黑石头,又脏又累,听说还危险。工钱是高点,可……”

他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见识过县主工地上那种虽然累但工钱准时吃得也饱的日子,谁还愿意回到地底下不见天日?

“那咋办?”另一个年轻些的汉子声音发涩,“回钟家?再去租他那地?”

他想起那六成粮食,当时拿到手的狂喜还没散去,可冷静下来一想,那只是秋收这一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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