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阳那句话一出口,屋里所有人的脸都变了颜色。
钱主任,钱振宇。
两个名字连在一起,就是一盆带着冰碴子的冷水,把那股子刚起来的热乎劲儿,浇了个透心凉。
“他爹刚给咱们使完绊子,他儿子就递帖子来了?”陆昭猛地把那封信往桌子中间一推,那动作好像在扔一个烫手的山芋。
“安的什么心?鸿门宴吧!”
“肯定是看咱们拿到了省里的批文,眼红了,想来摘桃子!”
“他爹那样的能养出什么好儿子来!”
院子里的人七嘴八舌,群情激奋,那股子好不容易才压下去的愤懑,又一次被点燃了。
陆亦川一言不发,只是盯着那封信,腮帮子上的肌肉绷成两条硬索。
在他眼里,这姓钱的一家子,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沾上了就甩不掉。
“去上海?见他?”陆亦川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怕我忍不住揍他个龟孙。”
“都别急。”
江晚的声音不紧不慢,压过了院子里的嘈杂。
她拿起那封信,又仔细看了一遍。
信纸是好道林纸,厚实,泛着淡黄。上面的字是打印的,工工整整,只有最后的签名,写得龙飞凤舞,透着一股子傲气。
“他爹刁难咱们,是咱们动了他的地盘,坏了他的规矩。”江晚把信纸放下,手指在“远光食品有限公司”那行烫金字上轻轻划过。
“可他这个儿子,人在上海。咱们‘金凤凰’这点家当,还入不了上海大老板的法眼。信里说,对咱们的‘凤凰模式’感兴趣,想谈‘战略合作’。这口气,不像是来找茬的。”
江晚顿了顿,抬起头。
“倒像是正儿八经的生意人。”
“生意人?”陆昭撇撇嘴,“奸商还差不多!”
“是不是奸商,不能光靠猜。”江晚转向陆亦川,“亦川,这事咱们自己琢磨不清,得问问孟处长。他是省里的人,看得比咱们远,也比咱们清楚。”
陆亦川心里的火气还没消,但也晓得,江晚说得对。
他们现在不是光杆司令,背后站着省商贸集团,天大的事,总得先通个气。
电话打到省城,孟处长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意外,但很快就变得严肃。
江晚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包括钱主任和他儿子的关系。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有半分钟。
“小江同志,你们这只‘金凤凰’,飞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快啊。”孟处长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感慨。
“这个钱振宇的‘远光食品’,我知道。不是小公司,是上海滩做进出口贸易的头几块牌子。他们家路子野,跟外头联系很紧密。”
孟处长话锋一转。
“他找你们,不是他自己的意思,是受人之托。”
“受人之托?”江晚心里一动。
“对。半个月前,就有一家欧洲的老牌食品公司,通过我们的上级单位,打听你们‘金凤凰’。他们对你们那种纯天然、原生态的生产方式,还有你们那个质量标准,非常感兴趣。说白了,洋人相中你们了,想跟你们合作,把‘金凤凰’卖到他们那边去。”
“这家欧洲公司在中国的业务,很多都通过‘远光食品’来做。钱振宇这封信,就是个敲门砖,替那家洋公司来探路的。”
孟处长的一番话,在平静的屋子里丢下了一颗炸雷。
欧洲公司?
卖到国外去?
这些词,对柳树湾的人来说,比“省商贸集团”还要遥远,还要虚幻。
周正阳的眼镜差点滑到鼻尖上,他激动得搓着手。
“国际合作!嫂子,这是国际合作啊!咱们的标准,能让洋人都看上,这……这太……”
他“这”了半天,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
陆大柱则听得一头雾水,愣愣地问:“洋人也要吃咱们做的酥糖?”
“吃!怎么不吃!”周正阳抢着回答,“他们不光要吃,还要按他们的规矩来!技术对接,质量认证,什么ISo9000,什么hAccp……我的天,这要是能搞成,咱们就不是在柳树湾刨食了,是站在世界地图上找饭碗!”
屋里屋外,刚才还满是敌意的气氛,瞬间被一种更大的、混杂着兴奋和茫然的情绪所取代。
挂了电话,江晚看着墙上那张已经画得满满当当的中国地图,心里也掀起了巨浪。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但也可能是一个巨大的陷阱。
“正阳,你刚才说的那些,什么ISo,什么认证,你给我写份材料,把你知道的都写下来。”江晚迅速冷静下来,开始布置任务。
“大柱,你也别闲着,把咱们从选料到出炉的土法子,再仔仔细细地想一遍,看看有哪些是离了咱们柳树湾的水土,就玩不转的。”
她又看向陆昭。
“阿昭,去县里图书馆,或者想办法去市里找!找所有跟‘出口’、‘外贸’有关的书和报纸,不管看不看得懂,先弄回来!”
大伙儿轰然应诺,各自忙活去了。
院子里的人渐渐散去,只剩下江晚和陆亦川。
夜色深了,月光洒在院子里,给所有东西都镀上了一层清冷的银边。
“媳妇儿,这步子……是不是真的扯着胯了?”陆亦川的声音里有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疲惫和不安。
“我怕的不是扯着胯,”江晚走到他身边,“我怕的是,路太远,咱们不知道那头等着的是啥。”
陆亦川没再说话,只是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衬衫领口下的脖子。
那里,贴着皮肤,挂着一个戴了多年的金坠子。
坠子很小,已经被磨得看不清原来的花纹,只剩下一点温润的触感。
上海……
这个地名,像一根极细的针,扎进了他心里某个尘封多年的角落。
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混杂着遥远的记忆和一种本能的抗拒。
他总觉得,那封来自上海的信,那家看不见摸不着的洋公司,正在把他和他所有在乎的东西,都拖进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而那个漩涡的中心,似乎藏着一段他早已遗忘,却从未真正摆脱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