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书记这话音量不大,却砸得刘主任的腰又弯下去几分。
“王书记,这……这纯属误会!村民们就是……”刘主任舌头打了结,汗珠子顺着额角往下滚,绞尽脑汁想找个由头。
王书记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快急哭的刘主任,摆了摆手,自顾自地走向那张石桌。
他拿起那份墨迹未干,却按满了上百个指印的契约,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
周遭的喧闹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了,只剩下夜风刮过木杆子发出的呜呜声。
村民们大气不敢出,伸长了脖子,盯着那位省里来的大官。
陆亦川不自觉地挪了半步,结结实实地挡在了江晚身前。
过了许久,王书记才放下手里的纸,看向江晚。
“江晚同志?”
“是。”江晚迎着他的审视,没躲。
“好一个‘土地股’,好一个‘牌子永远姓柳树湾’。”王书记的语调听不出起伏,“报纸上说你们刨树要刨根,我看,你们这是要把根直接扎进这片地里!你们这契约,比县里发一百份红头文件都顶用。”
他话锋一转,扫过刘主任和在场的所有人。
“我今天来,不为别的,就为报纸上那篇报道。本来是想看看,这‘凤凰模式’到底好在哪儿,现在我看到了。”
“好就好在,你们不光知道怎么挣钱,更知道钱挣回来,该怎么分,怎么守!”
“好就好在,你们的带头人,有担当,更有远见!”
刘主任那快要软下去的腿,总算找回了点力气。
周霞和陆亦川几人,那颗悬着的心也算落了地。
“但是,”王书记的声音沉了下来,“我得提醒你一句,江晚同志。契约一签,你们柳树湾,你们‘金凤凰’,就不再是一个村子,一个厂子那么简单了。”
他走到江晚面前。
“报纸把你们推到了全国人民的面前。从今天起,你们就是全省乡镇企业的标杆,是榜样!你们走的每一步,都不再是你们自己的事,要扛起更大的责任!”
王书记的声音不重,却字字敲在人心上。
“这只‘金凤凰’,不光要富了你们柳ush湾,还得能带着旁边那些穷山沟一起飞!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陆家大院的门槛,算是彻底保不住了。
来的不再是谈生意的,是一波波盖着红章的“学习团”。
人人手里都捏着介绍信,嘴上挂着“响应王书记号召,前来取经”的大旗。
这些人打不得骂不得,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可他们压根不谈生意,张嘴闭嘴全是“帮扶”。
“陆厂长,我们乡是真穷啊!你们是标杆,得拉兄弟一把!那个‘龙抬头’的配方,能不能给咱们参考参考?”
“江同志,我们镇也想搞合作社,你们派几个技术员过去指导指导呗?工资?哎呀,谈钱多伤感情嘛!都是为了共同富裕!”
陆昭那个登记本,彻底成了摆设。
晚上,一家人总算能关上门,饭桌上谁都没什么精神头。
陆亦川把筷子往碗上一搁,闷着火。
“这哪是来取经的?是来念经的,化缘的!”
他越说火越大,“今天下午,隔壁县的直接把车开到工地,说要拉两车核桃苗回去‘试点’!要不是我带人拦着,他们就自己动手刨了!”
周正阳也摘下眼镜,疲惫地揉着太阳穴。
“我的烘干房都快成公园了,就差卖门票了!一拨人刚走,另一拨又挤进来,对着我的机器指指点点,我真怕哪个手欠的把钮给按错了!”
“再这么下去,咱们自己的活儿都别干了。”陆大柱瓮声瓮气地补了一句。
江晚一直没说话,就拿着笔在一张纸上划拉。
“挡是挡不住的。”她终于抬起头,“王书记把咱们架到了这个位置,就不能只顾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但是,帮扶不是施舍,更不是让他们来拆咱们的家。”
她把那张写得乱七八糟的纸推到桌子中间。
“堵不如疏,咱们干脆成立个‘基金’。”
“基金?”陆亦川和周正阳都凑了过来。
“对。就叫‘柳树湾乡村发展基金’。”江晚的条理很清楚,“从今天起,‘金凤凰’食品厂每年净利润,固定划出百分之十,注入这个基金。同时,我们也接受所有对‘凤凰模式’认可的、来自社会的正规捐助。”
她看着家人。
“这个基金干两件事。第一,对内。用于柳树湾的公共建设,修路、办学、给老人发福利,把咱们村的根基扎得更稳。第二,对外。以后,谁要技术支持,可以向基金会提交申请。我们审核通过,派技术员,或者提供种苗,所有费用由基金会出。咱们帮,但要帮得明明白白,有规有矩。”
“至于配方,想都别想。但可以开办技术培训班,还是通过基金会申请,我们教他们怎么管护、怎么初加工、怎么辨别原料好坏。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她最后敲了敲桌子。
“这么一来,所有想来‘化缘’的,都请去找基金会。把人情往来全变成规矩章程,既完成了王书记交代的‘责任’,也给自己立起了一道防火墙。他们再也没理由来厂里,打扰咱们正常生产。”
屋里安静了半晌。
陆亦川拧着眉,盯着那张纸,嘴里反复念叨着“基金会”三个字,过了一会儿,他那眉头才舒展开,一拍桌子。
“高!这他娘的才叫高!这么一搞,主动权又回到咱们自己手里了!”
“我同意!”周正阳激动地推了推眼镜,“这样我们就能专心搞研发和生产了!”
“我也同意。”周霞和陆大柱几乎同时开口。
第二天,陆亦川就带着这份草拟的章程去找了刘主任,请他转呈给王书记。
王书记那边回话很快,就一个字——好。
还特批县里派专人来协助基金会的成立与监管。
这事就算落了地。
一家人难得能安生在院子里吃顿饭。
就在这时,村委会那头传来一阵急促到变了调的电话铃声,跟催命似的。
没过几分钟,村长就一头冲进了陆家大院,上气不接下气,一张脸白得吓人,声音都在抖。
“亦川!江晚!不好了!县气象局刚来的紧急通知!特大暴雨!马上就要到了!后山……后山有山洪风险!”
哐当!
一声脆响,陆亦川手里的饭碗直直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满院子的人,齐刷刷扭头,望向后山的方向。
那里,有他们地基刚打好的新车间,有承载着全村希望的几千棵核桃树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