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晚说干就干,第二天,陆家大院门口就多了个东西。
一块刷着白漆的木牌子,用铁丝牢牢绑在门上,黑墨写的八个大字,谁都看得清清楚楚:合作洽谈,登记待复。
这牌子一挂,比周霞喊破喉咙都管用。昨天还乱哄哄往里挤的人群,今天老实了,一个个在陆昭守着的那张石桌前,规规矩-矩排起了长队。
陆昭腰杆挺得笔直,手里的笔在本子上“刷刷”就没停过。
“同志您贵姓?打哪儿来的?想谈什么合作?留个地址电话,我们三天后统一给信儿。”
一套话术下来,不卑不亢,还真有那么点管事人的架势了。
屋里,气氛就没那么轻松了。
江晚把几个主心骨全叫到了一起,陆昭登记的第一页名单被她推到桌子中央。
“这三天,外头让阿昭顶着。咱们自家的事,得先捋顺了,把根扎稳。”
她看向陆亦川。
“亦川,这名单,咱俩过一遍。哪个是真心来做事的,哪个是来浑水摸鱼的,心里必须有数。三天后,见谁,不见谁,怎么回话,得有个章程。”
轮到周正阳和陆大柱,她的语气更重了几分。
“正阳,大柱,外头再热闹,后院不能着火。新车间、乱石岗,都不能停。尤其是这饼子,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砸了招牌!报纸上把咱们夸上天,人家一吃,货不对板,丢的是咱们整个柳树湾的脸!”
周正阳扶了扶眼镜,那股子兴奋劲儿被压了下去,换上了一脸凝重:“嫂子放心。新烘干机要磨合,每一炉出来的料,我跟大柱不过眼,绝不入库。”
陆大柱半天没吭声,最后从喉咙里挤出一句闷雷般的话:“人来再多,我心里的秤不变。差一分一毫,都别想从我这儿出去。”
两个平日里总爱别苗头的男人,在这节骨眼上,出奇地拧成了一股绳。
可院里这股劲儿还没拧稳,院外的风就变了向。
报纸是把火烧旺了,也把一些人的眼睛烧红了。闲言碎语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冒了出来,风一吹,就飘满了整个柳树湾的田间地头。
“听说了没?人家江晚现在是全国的名人,省里大干部都要来看哩!”
“那可不!厂子是陆家的,可开荒那地是咱们村集体的。往后人家发了大财,开着小车走了,咱上哪哭去?”
“合同?合同现在顶用,以后呢?人家现在手眼通天,县里省里都有人,真要翻脸,咱有地方说理去?”
这些话,专往人心窝子里钻,又毒又痒。没两天,工地上的人心就有点浮了。
下午,陆亦川一阵风似的从后山工地冲回来,脸黑得能滴出墨。
“哐当!”
手里的铁锹被他狠狠掼在地上,震得人耳朵嗡的一声。
“他娘的!这帮吃里扒外的混蛋!”
他胸口跟风箱似的呼哧呼哧,眼珠子都气红了。
“李家老三那个碎嘴子,满工地煽风点火,说咱们拿村里的地给自己脸上贴金,把大伙儿全当傻子耍!还说什么‘凤凰飞走了,窝还能留下?到时候地是人家的,钱是人家的,咱们就剩下两手泥!’好几个人听了风就是雨,活儿都不干了,就在那儿磨洋工!”
周霞从厨房冲出来,一听这话火气也上来了,手里还拿着锅铲。
“反了他们了!这个李老三,属泥鳅的,一有浑水就钻!这帮白眼狼!咱家带着他们挣钱,他们倒反咬一口!亦川,走,我跟你找他们算账去!看我不拿锅铲削他!”
“算账?堵得住一个人的嘴,堵得住全村人的悠悠之口吗?”江晚的声音从屋里飘出来,不急不躁。
她走出来,弯腰扶起那把铁锹,不轻不重地靠在墙边。
“报纸是把咱们架在火上烤。这火,能把炉子烧旺,也能把咱家房子给点了。别人眼红,正常。咱们自己要是先乱了阵脚,那才真是着了别人的道。”
陆亦川粗着脖子喊:“那你说咋办?总不能任由他们往咱们身上泼脏水,把人心都搞散了!我今天看着他们那眼神,就来气!好像咱们真欠了他们八百吊钱似的!”
“他们怕什么,咱们就给他们看什么。”江晚的语气很平静,却有一种能压住场子的力量,“他们怕咱们发了财忘了本,怕咱们把地给吞了。那行,咱们就把心掏出来,摊在明面上,让全村人都看个一清二楚。”
她看着陆亦川,一字一顿地吩咐:“去,敲钟。把村里所有人都叫到打谷场来。”
“现在?”陆亦川都懵了,“这天都快黑了……”
“就现在。”江晚斩钉截铁,“趁着天还没黑透,趁着大家伙心里那点火苗子还没烧起来。有些话,必须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开,说透!”
傍晚,打谷场的钟声传遍了整个柳树湾。
地里刚回来的,锅里刚下米的,全都放下了手里的活计,黑压压地聚拢了过来。几盏昏黄的煤油灯在木杆子上晃悠,把一张张脸照得忽明忽-暗,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疑惑和揣测。
江晚一家人就站在场子中央,被几百双眼睛盯着。
陆亦川的拳头在身侧攥了又松,松了又攥,眼睛在人群里搜寻,一眼就锁定了那个挑事的李家老三,对方正缩在人群后头,脑袋恨不得埋进裤裆里。
江晚往前站了一步。
整个打谷场嗡嗡的议论声,奇迹般地小了下去。
她什么都没说,先是冲着所有人,结结实实地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人群里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窃窃私语声又响了起来。
“这是干啥呀?”
“好端端的,行这么大礼……”
直起身,江晚才开口,她的声音穿过渐起的晚风,清楚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
“各位叔伯婶子、兄弟姐妹,今天这么晚把大家伙叫来,是想跟大家交个底。”
“我知道,这两天村里风言风语不少。大家伙心里犯嘀咕,有担心,这我懂。脚下这片地,是咱们柳树湾的根,谁都怕这根让人给刨了。”
她的声音顿了一下,扫过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最后仿佛不经意地,在李家老三的方向停了一瞬。
“所以今天,我江晚,就当着全村老少爷们的面,把话彻底说开,说明白。”
“这‘凤凰窝’,到底是谁的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