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安这小东西,纯粹是来讨债的。
白天他是个小天使,吃了睡,睡了吃,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瞅着屋顶,偶尔咧开没牙的嘴笑一下,能把人的心都给看化了。
可太阳一落山,他就摇身一变成了混世魔王。
江晚的月子还没坐满,身子骨本就虚,被他这么日夜颠倒地一折腾,脸都小了一圈,眼底下挂着两片怎么也睡不掉的青色。
陆亦川心疼得直揪。
夜里,只要陆安喉咙里发出一丁点哼唧,他就像上了弦的弹簧,“蹭”地从床上弹起来,笨手笨脚地把孩子抱在怀里,在屋里一圈圈地踱步。
“哦……哦……我的小祖宗欸,不哭了不哭了,爹在这儿呢。”
可小家伙根本不认他这个浑身汗味儿的爹,扯着嗓子嚎,哭声能掀翻屋顶,非要回到江晚怀里,闻着那股子熟悉的奶香味才肯消停。
这么一来,陆亦川更是焦心。
厂里的事,一桩接着一桩,跟催命符似的。
专做核桃酥的决定一下,订单就跟不要钱的雪花片子似的,哗啦啦地往厂里飞。周正阳抱着个账本,每天在厂子和陆家之间来回跑,脚底板都快磨出火星子了。
“亦川哥!省城王经理又来电报了!说上次那批货卖疯了,催着咱们再加五百斤!”
“亦川哥!安丰县供销社的刘主任亲自杀过来了,就在厂里等着,撂下话了,今天说啥也得先提两百斤走!”
陆亦川一边听着,一边埋头给江晚熬的鸡汤撇着油花,一颗心被劈成了两半,一半在滚烫的灶台边,一半在轰鸣的厂房里,哪头都着着火。
他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两个人用。
“嫂子身子要紧,外头的事你和叔先给我顶住了!”陆亦川把撇干净的鸡汤倒进碗里,头也不抬地吩咐。
周正阳连连点头,把账本往怀里一揣,拍得“啪啪”响。
“你放一百个心!我跟大柱叔俩人轮流盯着呢!料子是我亲手验的,出锅的核桃酥是大柱叔一块块尝的,半点马虎都不敢有!”
陆大柱更是把厂子当成了自己第二个家,吃住都在那头临时搭的宿舍里。他嘴上不说,但谁都看得出,他是想让陆亦川和江晚能安安心心地顾着这个来之不易的小孙子。
可江晚哪里是能安心待着的主。
她虚虚地靠在床头,一边给陆安喂着奶,一边听着周正阳在院子里火急火燎地报着各种数字。奶水是甜的,可她心里却泛着一股子焦灼的苦。
“亦川,把今天的生产单子拿给我看看。”
陆亦川把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递过去。
江晚看得仔细,秀气的眉头蹙了起来。
“不对啊,咱们换了麦芽糖的新方子,出成率应该比之前高半成,怎么今天的产量跟昨天基本没差?”
她人困在屋里,心却早就飞到了车间。
可隔着一堵墙,就像隔着一座山,好多事只能干着急,使不上劲。
村里的妇人们得了空就轮流来探望,帮着洗洗尿布,或者搭把手把陆安抱出去转转,好让江晚能喘口气。周霞更是干脆,把食堂的事安排妥当后,就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江晚屋门口,一边纳鞋底一边帮着听屋里动静。
“你呀,就踏踏实实养着。厂里有亦川他们在呢,倒不了。”周霞劝她。
江晚只是笑笑,没接话。
她知道大伙儿都是好意,可她这颗心,怎么都放不下。
这天下午,陆安难得睡得沉,江晚把陆亦川和周正阳都叫到了屋里。
“这样下去不行。”她开门见山,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劲儿。
“我人过不去,但消息得过来。正阳,你辛苦点,每天早、中、晚三次,把当天的原料入库数、成品数、还有废品数,都清清楚楚记下来给我。哪个环节慢了,哪个环节出了错,我一看单子就明白了。”
周正阳眼睛一亮,立马掏出小本子记下。这法子好,就跟打仗时候的战报一样,一目了然!
“还有,”江晚看向陆亦川,“你不能总被我跟孩子绊在家里。厂子是根,根得扎稳了。家里的事,有周霞婶子她们帮我,你每天下午必须去厂里转一圈,把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事,回来揉碎了说给我听。”
她这是要把自己变成厂子的遥控器。
陆亦川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和那不容商量的神情,心里又疼又敬。他没多说一个字,只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个家,她撑着一半,他撑着一半,谁都不能塌下去。
新的法子实行起来,江晚虽然还是累,但心里的那股子慌乱总算压下去了。她像个运筹帷幄的将军,每天对着三张简单的报表,就能把厂里的生产节奏摸得一清二楚。
“告诉陆大伯,炒制车间的火候还是不稳,让他把新来的两个学徒撤下来,先在边上看着,不准上手。”
“包装台的速度慢了,是不是新换的那批油纸袋子尺寸不对?让正阳去核对一下!”
一道道指令从这间小小的卧房里传出去,厂子那台高速运转的机器,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精准地调校着。
然而,新的麻烦,比预想的来得更快,也更猛。
这天傍晚,一辆崭新的绿色吉普车,轰鸣着直接开到了陆家院子门口,这在柳树湾可是破天荒头一回,惊得村口的大黄狗都忘了叫。
车上下来一个穿着四个兜干部服的中年男人,正是县供销社的刘主任。
他一进屋,先是客气地问候了江晚,随即就一脸愁容地搓着手,急得脑门上都见了汗。
“陆厂长,江同志,我这是来求援的!”
刘主任从公文包里“啪”的一声掏出一份文件,拍在桌上。
“市里供销系统要开个展销会,点名要咱们县拿出拳头产品!我想来想去,除了你们的‘金凤凰’,还有谁能扛这个大梁!”
他手指重重地点在文件上的一个数字上。
“市里给咱们下了死任务,展销会那天,咱们县里,至少要提供五千斤的核桃酥!”
五千斤!
陆亦川和刚从外面回来的周正阳,听到这个数字,齐齐倒吸一口凉气,感觉屋里的空气都被抽空了。
这他娘的,是他们现在快一个月的产量了!
刘主任看他们脸色不对,赶紧又加了一句,声音里全是诱惑。
“这可是个在全市露大脸的机会!要是能在市里打响名号,以后你们的销路,可就不止是省城那一家百货大楼了!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啊!”
这个馅饼太大,大得烫手,也大得让人眼红。
屋里,一瞬间死寂。
只有摇篮里的陆安,无知无觉地咂了咂嘴,发出一声轻微的梦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