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死寂一片。
陆大柱脸上那点傻乐的红光，被陆亦川带回来的消息彻底浇灭，又恢复了黑沉沉的锅底色。
周正阳猛地推了下眼镜，镜片后头满是慌乱。
“卫生抽检？这……这不是要我们的命吗！”
“啥命！”陆大柱一拳砸在自己大腿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明摆着是省城那个王八蛋使的绊子！咱们的东西干不干净，自己没数？给部队送的货，哪回不是查了又查！”
陆亦川没吭声，只是看着江晚。
整个屋子的人，都在等这个女人拿主意。
江晚的手指停在摊开的账本上，那里记着作坊的每一笔进出，是所有人的血汗。
她抬起脸，脸上没有半点慌张，平静得吓人。
“去。”
她只吐出一个字。
“我们亲自去省城。作坊大门敞开，让他们检，让他们看。”
江晚站起身，扫过屋里每一个人。
“我们的东西，从山里来，干干净净。身正，不怕影子斜。”
三天后，省卫生部门的两个干事真来了。
两人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口罩，手里拿着本子和笔，一脸公事公办的严肃。
可一脚踏进作坊，预想中乡下作坊的脏乱差根本没影。
地面扫得能照出人影，原料、半成品、成品分门别类，码得跟豆腐块一样整齐。
切果干的婶子们个个套着新做的白围裙，戴着白帽子。
当他们被领进那间改造过的“净化室”，亲眼看着周正阳和陆大柱，把一盆黄泥汤似的苹果汁，用榆树皮和白黏土粉末搅和了几下，就变得清澈透亮时，两个干事的表情从严肃变成了活见鬼。
其中一个年纪大的，忍不住拿玻璃棒蘸了点清液，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
“这法子……绝了！”
检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各项指标全部合格，好几项甚至比城里一些老厂的数据还漂亮。
一场眼看要命的危机，就这么被化解了。
省城百货大楼的柜台，重新摆满了“山里红”的果干和高能糊。
经此一事，“山里红”这个牌子，反倒是在省城出了次名。
人人都知道，这是个乡下作坊，但东西做得比谁都干净，连突击检查都挑不出毛病。
货架上的产品，几乎是摆上去就空，百货大楼的采购科长，破天荒地主动给柳树湾打了两次电话催货，订单量直接翻了一倍。
作坊里一片欢腾，好像之前那点阴霾，已经彻底散了。
可好日子，才过了不到半个月。
一封从省城转来的信，被邮递员送到了江晚手上。
信封皱巴巴的，信纸是小学生用的作业本纸，上头的字歪歪扭扭，透着一股子能点着纸的怒气。
信里说，他家的孩子吃了“山里红”的果脯，上吐下泻，在医院躺了两天。
信的末尾，是一句几乎要划破纸背的诅咒：“你们这些黑心肠的，迟早遭报应！”
江晚捏着信纸，指节捏得发白。
第二天一早，她和陆亦川就坐上了去省城的班车。
按照信上的地址，他们找到了省城纺织厂家属院的一栋旧居民楼。
开门的是个一脸憔悴的女人，看见他们，先是警惕，一听是柳树湾作坊的人，脸一拉，立刻就要关门。
“你们还有脸上门？我儿子现在还蔫着呢！”
“大姐，你先别激动。”江晚用脚死死抵住房门，把手里拎着的一网兜鸡蛋和一小袋白面递过去，“我们是来解决问题的。能不能把孩子吃剩下的东西，给我们看看？”
女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他们让了进去。
她从厨房拿出一个纸袋，包装正是“山里红”。
陆亦川接过来，只瞥了一眼，就面无表情地递给了江晚。
江晚倒出里头剩下的几片山楂干，摊在手心。
颜色不对，太鲜艳了，跟染了色一样。
她捻起一片凑近闻了闻，没有山楂该有的果酸清香，只有一股子劣质糖精的甜腻恶心。
假的。
这不是他们的货。
从那户人家出来，两人直奔百货大楼。
采购科长见了他们，也是一脑门的官司，直接领着两人进了仓库，指着角落里一个大纸箱。
“你们自己看吧，这几天退回来的，全是这玩意儿。”
箱子里，堆着几十包“山里红”果干，包装袋和真的一模一样，不挨在一起仔细分辨，根本看不出差别。
“这手太黑了。”科长叹了口气，“这是冲着把你们牌子往死里搞啊。江老板，你们得罪谁了？”
江晚没答话，只是从箱子里拿起一包假货，又拿出一包真货，并排放在一起。
就在这时，一个售货员火急火燎地跑了过来。
“科长，不好了，金山罐头厂在门口搞活动，还贴了个告示！”
三人赶到商场门口，金山罐头厂的摊位前已经围满了人，王德彪那个“写生”的瘦高个手下，正拿着个铁皮喇叭扯着嗓子喊。
摊位旁边的墙上，赫然贴着一张大红纸写的“郑重声明”。
声明里说，金山罐头厂近期也在研发新式果干，但发现市面上已出现大量仿冒其技术的劣质产品，提醒广大消费者擦亮眼睛，谨防上当。
字里行间，一个字没提柳树湾，但句句都把脏水往“山里红”身上泼。
人群里已经响起了议论。
“我就说嘛，金山是大厂，怎么可能输给乡下作坊。”
“搞了半天，那个‘山里红’是山寨货啊……”
“怪不得吃着味儿不对，差点就买了！”
一盆精心熬制的脏水，就这么当着所有人的面，从头到脚浇了下来。
夜里，柳树湾作坊的办公室，灯火通明。
桌上摆着两堆东西，左边是真货，右边是假货。
周正阳拿着放大镜，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嘴里反复念叨。
“油墨颜色有色差，纸张克重不对，封口的压痕也不一样……但是，但是普通人根本看不出来！”
陆大柱跟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在屋里烦躁地来回转圈，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他娘的！肯定是金山那个姓王的胖子！老子现在就去省城，不把他那破厂子砸了，我不姓陆！”
“砸了也没用。”陆亦川的声音冷得掉冰渣，他把一个本子扔在桌上，“我下午托人查了，城郊一家小印刷厂，最近印了一大批咱们的包装袋。顺着线索摸上去，是一家给金山罐头厂代工的小作坊。人去楼空，连夜搬走了。”
线索，断了。
江晚一直没说话，只是看着账本上那断崖式下跌的销售额。
她拿起一片假的山楂干，掰开，闻了闻，然后扔回桌上。
“他们用假货冲垮我们的口碑，再用舆论把我们踩死，最后反咬一口，说我们才是冒牌货。”
她的声音很轻，却让屋里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每个字都砸在心上。
“他们以为我们是好欺负的泥腿子，不懂城里的弯弯绕，打了骂了，我们就得跪着受着。”
江晚猛地站了起来，走到众人面前。
“亦川，你明天再跑一趟省城，帮我办几件事。”
“大柱，你的力气留着，有大用场。”
“正阳，你立刻设计一个新包装，要最复杂的，要他们短时间内仿都仿不出来！”
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间被她拉了过去。
“他们想在阴沟里玩手段，那我们就把天捅个窟窿。”
江晚脸上，是一片骇人的平静。
“让所有人都睁大眼睛看看，到底谁是李逵，谁是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