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坊里专门腾出来当办公室的屋子，被临时收拾成了会议室。一张长条桌，几条板凳，桌上摆着几个搪瓷缸子，里面是刚泡好的、带着清香的野菊花茶。
王副部长热情地张罗着，想把气氛搞得活络一些。
然而雷鸣少校一坐下，整个屋子的温度仿佛都降了好几度。他没碰那杯茶，而是从自己的公文包里拿出笔记本和钢笔，放在面前，姿态俨然是要开始一场严肃的审查。
刚才在生产车间的“巡视”，已经让所有村民见识到了这位年轻少校的厉害。
他不像王副部长那样满口鼓励，也不像那些技术员一样只关心数据。他会用戴着白手套的手，去摸烘房内壁最偏僻的角落，然后对着光亮检查手套上的烟灰残留。他会随手抓起一把刚出炉的果干，不是尝味道，而是用两根手指用力对折，观察果干的韧性和断口是否均匀。
每一个问题都直击要害。
“你们的清洗池是水泥的，时间长了会滋生菌类，有没有定期取水样检测菌落总数？”
“烘干用的是果木炭，温度靠老师傅的经验控制，不同批次的成品含水率误差能控制在百分之三以内吗？”
“包装车间和生产车间没有做物理隔断，空气对流会造成二次污染，你们的解决方案是什么？”
一个个问题，问得陆常发和作坊里几个最有经验的老师傅哑口无言，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他们引以为傲的土法子，在雷鸣这种严苛的工业标准面前，显得粗糙不堪。
江晚倒是对答如流，不卑不亢，坦然承认现有条件的不足，也条理清晰地说明了正在计划的改进方案，但雷鸣脸上那股冷峻的表情，始终没有半分松动。
此刻，会议室里，王副部长清了清嗓子，试图打个圆场。“雷鸣同志，柳树湾作坊虽然底子薄，但同志们干劲足，脑子活，这都是……”
“王副部长。”雷鸣打断了他，声音平直，不带任何情绪，“部队需要的不是干劲，是能上战场的合格产品。情怀和口号，解决不了战士的肚子问题。”
他把笔记本翻开一页，推到桌子中央。
“‘示范点’的牌子，不是奖励，是军令状。能不能接，先回答我们三个问题。解决了，才有往下谈的资格。”
他竖起第一根手指。
“第一，南方多雨潮湿，你们的果干必须在不添加任何化学防腐剂的前提下，在野外环境下，保证至少六个月不变质、不发霉。我们做过实验，你们现在的产品，在模拟环境下，四十五天就出现了霉点。”
周正阳的眉头立刻锁紧了，下意识地推了推眼镜。不加防腐剂，还要长时间保质，这在现有食品工业上本就是个巨大的难题。
雷鸣没给任何人消化的时间，竖起了第二根手指。
“第二，研发一种高能营养糊。要求很简单，能用常温水，甚至是山泉冷水冲开，不能有任何结块。冲开后，每一百克成品的热量，不能低于五百大卡。而且，口感不能太差，至少不能让战士们吃起来像在啃泥巴。”
“用冷水冲？那得是啥面粉？”
“还要有热量？五百大卡？俺一顿吃三大碗饭也就这点数吧？往里头掺猪油啊？”
底下的村民们开始交头接耳，声音里充满了困惑。猪油倒是热量高，可那玩意儿别说冷水，温水都冲不开。
雷鸣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竖起了第三根手指。
“第三，包装。你们现在的纸包太脆弱了，经不起摔打。我们需要一种新包装，要能承受住从两米高处掉落到水泥地上的冲击，要能经受住车辆的长时间颠簸挤压，还要防水。最关键的是，单个包装的成本，不能超过五分钱。”
“我的天老爷！这比铁皮罐头还结实，还要比糊窗户的纸还便宜？”
“这、这不是故意为难人吗？”
人群里的议论声越来越大，刚才的喜悦和激动，已经被这三座大山压得烟消云散。
陆大柱坐在角落里，听得一头雾水，但他听懂了一件事——人家提的这些要求，他们柳树湾眼下一个都办不到。他看着江晚，心里头一次没来由地发慌。这块烫手的山芋，怕是真的要接不住了。
整个会议室里，鸦雀无声。王副部长脸上的笑容也有些挂不住了，他不时地挪动一下身体，显得坐立不安。这三个问题，别说柳树湾一个小作坊，就是省里那些国营大食品厂，都不敢拍着胸脯说能轻松解决。
雷鸣把笔记本收了回来，合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啪嗒”声。
这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格外刺耳。
他环视了一圈众人脸上的为难和退缩，最后视线停在江晚身上，那张冷峻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表情，那是一种意料之中的轻视。
“看起来，江晚同志对这三个问题也没什么头绪。既然如此，‘示范点’的事，我看就没必要再谈了。王副部长，我们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
说着，他便准备起身。
全场的压力，像一张无形的网，瞬间收紧，全都勒在了江晚一个人身上。
“等一下。”
就在雷鸣的手撑着桌面，即将站起来的时候，江晚开口了。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让所有骚动都停了下来。
所有人都看了过去。
只见江晚也站了起来，脸上没有半点被逼到绝路的窘迫，反而带着一抹浅笑，从容地迎向雷鸣审视的目光。
“雷少校，这三个问题，我们柳树湾接了。”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连一直镇定地站在她身后的陆亦川，眼底都闪过一丝讶异。
雷鸣起身的动作停住了，他重新坐了回去，两手交叉放在桌上，锐利的视线重新锁定江晚，带着几分探究。
“口气不小。”
“能不能做到，不是靠口气，是靠脑子和双手。”江晚往前走了一步，直面着他，“不过，在解决这三个问题之前，我也有一个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