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迎春的神情,则和马远志大相径庭。
他肃然地问冯啸:“你要带人先去探探路,是听到什么风声了吗?”
冯啸摇头:“那倒没有,但我向来疑心重。我们走到洛阳时,周昱还管着凤翔镇。没想到三个月后,他移镇泾原了。离开长安前,我一听府尹说起这则邸报,就未免,想起去岁的李秀。”
裴迎春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
他不由生出隐约的落寞——因自愧,而落寞。
他在晓得周昱到了萧关所在的泾原镇时,盘划的只是,正好借着护送公主队伍西行的机会,作为京兆尹派出的下属,顺道与周昱商量阻止神阳教东进之患。
自己一个奔三十去的六品官,竟还不如冯啸心思更细密。
裴迎春恳切地承认,这位才入仕途的年轻女官的疑火,并非杞人忧天的多虑。
李秀作为女帝刘昭倚重的勋臣后人,竟然跟着皇女刘宸造反,还不是因为,女帝要分李秀的兵权给自己面首的族人?
武将被削弱兵权,不就像文官被流放岭南,从此还有什么盼头。
不但没盼头,只怕,下一步,就是被杀了头。
同样是从龙之臣后代的周昱,这次的待遇,和李秀造反前,很有几分像。
女帝刘昭为了自己的利益,扔给周昱一个高帽子戴,但把他的地盘儿收了。
凤翔镇再是闹神阳教闹得厉害,那也是关中平原的核心地区,又是周家的发迹之地。
然而南来的一道圣旨宣下,周昱就得顶着个国公的虚名,挪去兵马和物产都贫弱不少的泾原镇。
纵然朝廷允许他带上最亲信的两千家丁,又如何?反倒更给周昱出难题了。一是人马家眷的安置乃大麻烦,二是,泾原镇原来的留后、副节度彭晖,到手的统帅位子没了,就算他面上不显,麾下的嫡系,多少会与周昱带来的人,明里暗里地起冲突。
裴迎春搓了搓手,看着俯身给大白鹅喂马齿苋的冯啸:“冯阁长,你是不是怕,周昱被如此搓磨,那颗祖传的忠心,会变?又或者,你怕,目下的泾原镇和三月前的泾原镇,情形也已不同了?”
“嗯,”冯啸拍了拍沾了野菜土星子的手掌,淡淡道,“这些破事儿烂事儿,前朝的大汤,可不少。所以,明日,我先带人,进萧关瞅瞅,就说给公主打前站,检视下榻馆驿是否合礼制。裴县尊你呢,就陪着公主,还有羌国的野利术,留在长武县。霍庭风给你,我轻车简从即可,穆青和老马,跟我去。”
裴迎春有些不放心,但“让阿烁将军也跟着”的话,溜到嘴边,又被他赶紧咽了回去。
半道加入队伍的马远志,并不知晓那些顶着“京兆府所赠嫁妆”名头的仆妇女工们,是嵬名烁和手下的麻魁兵假扮的。
裴迎春于是只嘀咕道:“霍都尉也去吧,只有穆青,下官不太放心。”
他一旁的马远志,在樊川的时候,对裴迎春就没有平头百姓对长官的怯惧,如今快出塞了,对裴迎春的无心之矢,更忍不了一点。
“哎哎,裴县尊你这话说的,”马远志绞着手腕道,“啥叫‘只有’穆青?敢情我老马这比你还高一个头、赤手空拳就能把葡萄老根拔出来的纯爷们儿,不是人?你真以为,我是个连鹅都打不过的软蛋?”
正叼着马齿苋大快朵颐的冯不饿,感受到马远志看向自己的、不太礼貌的目光,“噗”地吐了嘴里的美食,站了起来。
马远志赶紧把瞪得铜铃大的牛眼睛一弯,谄笑着哄道:“没,没说你。你是穆大人,啊不,是冯阁长帐下的一员猛将,老马自然甘拜下风。”
冯不饿现在,对男人的表情,最能精准解读,见马远志认怂,也就收起羽翼,恢复了悠然进食的姿态。
马远志抿抿嘴,转身去门框处,提溜进来一件兵器。
裴迎春道:“刚才就想问你,这是啥?”
马远志就像品到自己酿出的绝佳葡萄酒一样,两眼放光,抚摸木棍一端活动部分包着的铁皮,得意道:“这是冯阁长,找队伍里的铁匠,给咱老马专门打制的。”
裴迎春凑近咂摸咂摸:“像咱樊川的庄稼人,打麦子和菜籽的农具。”
冯啸莞尔道:“裴县尊好眼力。没错,这就是从农人们用的连枷棍来的。我们南方人,打稻谷,也用它。这东西,耍起来特别灵活,近战时甚至能克长枪,圣上发现了它的妙处,就把前端那截活动的,改成铁的。”
马远志诚心诚意地赞道:“冯阁长,你真是让老马服气。不过是见我赶路之余拿树藤耍着玩儿,就给我找对了家伙事。今日摆弄了一整天,老马真觉着,这个新玩意儿,比咱韦勒部爱用的弯刀和藤鞭,都好使。”
……
翌日,萧关城下。
仍一副幕僚伪装的胡萍儿,站在节度使周昱与副将身后。
就要见到二弟和三妹了!
弟弟胡三牛,离开神阳教大本营南下时,是七八年前,彼时才十五六岁的少年,已有着不少成年教兵都望尘莫及的静气。如今的他,应更像个沉稳又狠辣的高手了。
但胡萍儿更多的期待,给了三妹。
三妹的小名,叫蓝盆。那是一种在久旱的黄土地上,都能顽强活下去的野花。
几年前,钱州的暗哨,将胡三牛的消息带回凤翔镇,长姐胡萍儿知道了三妹的新名字:康咏春。
据说,是给她赎身的姜家人给起的,大约那时候,姜家公子就对她动了心,所以没让她姓姜,而是另外选了个寓意还不错的姓氏。
半年来,不时传到胡萍儿处的暗讯,令她知晓,那位姜家公子,在半道,被妒忌他的师傅害死了。
三妹一定很伤心吧?
胡萍儿太知道,女子失去了自己交付全副身心的意中人,是怎样的伤痛。
不管那意中人,是死了,还是变心了。
胡萍儿决定,见到三妹后,最初依然叫她“康咏春”,不要急着抹去姜家给她的印记。
但这位长姐,同时也会努力让妹妹,回到“胡蓝盆”的身份——燕国重臣夫妇家的女眷,胡蓝盆。
从越国的顺民到神阳教的圣妃,再到背叛了教主、与边关武将媾和后奔赴北燕的女谋士,胡萍儿要将自己这段经历,告诉蓝盆,脑后有反骨,才会令女人活得更好。
胡萍儿的遐思,被周昱那声“不对”的低喝,打断了。
副将的疑问随之响起:“这么小的烟尘,看着就十余骑啊,不像大队人马。”
很快,远方旷野上的沙尘土,卷近了。
当先一骑,马背上的旌节清晰可见。
眼瞅着到了一射之地时,周昱的两个牙卒,纵马驰出,与来人交涉后,转身打出旗语。
周昱一挥手,身后众人跟着他,迎了上去。
冯啸翻身下马,看一眼周昱身上的紫袍,拱拱手,和颜悦色道:“见过周公。本官姓冯,出任公主帐下阁长之职,先至萧关,看看这几日的起居驿所。”
周昱忙寒暄道:“甚好甚好,有劳阁长,提点一二。”
冯啸的目光,扫过周昱身后的随从班底,问道:“彭副使呢?怎么不在?”